【书评】《大学》诠释与理学系统的建构

2025-03-1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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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统儒学与经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或者可以说,儒学的核心就是经学(李学勤先生语)。儒家有一个源远流长的经典诠释传统,其主要的立言方式,就是通过经典的诠释来表达出思想,创构义理的系统。这种思想生产和立言的方式,注重经典和文化的生命整体性和历史连续性,与西方哲学那种“载之空言”,偏重认知和逻辑的思想建构方式,有很大的区别。

  20世纪初以来,中国传统思想学术的现代转型,经历了一个依照西方学术概念框架的学科化建构过程,包括儒学在内的中国传统思想学术,被纳入到“哲学”这一学术框架下来作新的系统建构。这一学术转型,当然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但也带来了不少的问题。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研究范式、诠释原则的“拿来”性和外在化所导致的儒学精神特质和生命整体性意义的缺失。近年来,关于经学、经学与哲学、经学与理学关系的讨论,成为儒学、儒家哲学研究的一个热点,便与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反思有密切的关系。回归儒家的经典诠释传统,基于经学和经典系统内在生命的整体性来重新理解儒学,成为儒学、儒家哲学研究一条新的思想和学术进路。程旺所著的《<大学>学引论》(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2025年3月)就是一部在这一方面具有独到见解的学术著作。

  本书并不是一般性地讲经学和经学史,而是从宋明儒《大学》诠释与理学建构互动关系的角度,在“《大学》学”的历史和逻辑展开历程中,来具体地揭示宋明理学哲学精神之丰富深刻的思想内涵。

  儒家据经典的诠释以立言,各个时代面临不同的问题,其思想的取向与关注的经典亦因此有别。宋儒以“心性义理之学”名,其经典的依据,乃由汉唐儒的五经系统转向以四书为中心而辅以五经的经典系统。在这里,四书的经典系统与心性义理系统的建构,乃相为表里、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由前一方面言之,可谓之经学;由后一方面言之,则可称之为哲学。哲学是一种以不同层级的个性化表达出其普遍性理念的学问,这种经典诠释与义理建构的内在一体性,规定了理学作为一种哲学的独特的精神内涵。

  就思想结构而言,《大学》三纲八目的系统,由心性内圣工夫外显于治平外王事业,可以说是儒家内圣外王之道及其价值理念的一个纲领性的表述。因此,宋儒在其学问规模和思想系统的建构方面,又特别重视并取资于《大学》。程子以《大学》乃为孔子之遗言,圣学入德之门,故为学者所当先务。朱子亦谓《大学》为圣学“提挈纲领”,其学问规模,“首尾该备”“纲领可寻”“节目分明”“工夫有序”,堪为儒家“垂世立教之大典”(《四书或问》卷一)。朱子集宋代理学大成,以《大学》居四书之首,颇有为理学确立学问规模与为学次第之意。四书的体系,凸显了孔、曾、思、孟的道统传承。朱子又着力构建有宋以来的学术新统,将道学的谱系,追踪至周子、二程,所编《近思录》,摭取周、张、二程四子之言,被视为程朱道学的入门之书。《近思录》十四卷的结构(《朱子语类》卷一百五:“《近思录》逐篇纲目:一、道体;二、为学大要;三、格物穷理;四、存养;五、改过迁善,克己复礼;六、齐家之道;七、出处、进退、辞受之义;八、治国、平天下之道;九、制度;十、君子处事之方;十一、教学之道;十二、改过及人心疵病;十三、异端之学;十四、圣贤气象。”),与《大学》之结构规模若合符节而转加邃密,从中可看到宋儒对理学思想内容和体系结构的理解。可以说,《大学》诠释对于宋明理学的体系建构,实具有“发论依据之中心”(钱穆先生语)的意义。

  《<大学>学引论》一书,着力于通过《大学》诠释与理学建构的互动关系来揭示“《大学》学”和宋明理学的思想内涵,这与作者对其所提出的“《大学》学”这一概念的理解有密切的关系。作者在学界一般所言的“《礼记》学”和“四书学”之外,提出一个独立的“《大学》学”的概念。其所理解的“《大学》学”,包括“广义的”和“狭义的”两个维度。“广义的《大学》学”包括对《大学》之思想诠释及其年代、著者、考据训诂及版本流变等问题的研究。“狭义的《大学》学”则主要是指对有关《大学》思想诠释及其历史演进的研究。实质上,在宋明儒把《大学》凸显为其学说之义理架构与思想生产的独立的经典依据或“发论依据之中心”以前,有关《大学》的学术讨论还仅属于一般“《礼记》学”的内容,而独立的“《大学》学”尚付阙如。由此可以说,独立的“《大学》学”与宋明理学之间,存在着一种发生意义上的同步性。《引论》一书基于“狭义的《大学》学”来规定“《大学》学”这一学术概念的内涵,考察《大学》的诠释史,深入探讨《大学》诠释与宋明理学建构之间的生成关系,这一研究进路,立意独特亦颇切合历史的实际。它对于我们切实地理解《大学》、“《大学》学”以及宋明理学的哲学精神,有重要学术和理论意义。

  本书分“内”“外”“附”三篇,“内篇”循《大学》格、致、诚、正的序列,展开对宋明儒基于《大学》诠释的心性工夫论阐述;“外篇”主要藉船山有关《大学》修、齐、治、平的思想诠释,展现“大学”学和宋明儒内外一体的政教精神;“附篇”则蒐集疏释宋明以下诸儒有关《大学》图说之源流,借以构画“《大学》学”的诠释谱系,形成了一个严整有序的结构体系。本书对具体的经学诠释的处理,亦颇有特点。在这一方面,作者并未采取一般流行的那种寻章摘句式的诠释模式,亦不单纯因循历史演进而罗列人物,而是采取类似于专题化的研究视角,对《大学》影响下的理论范式、政教结构、脉络谱系等思想和学术层面,分别予以专题化的探索。作者特别强调《大学》诠释对宋明理学哲学精神和体系建构所具有的重大影响,认为《大学》不仅为宋明理学提供了“发论依据”,还塑造着理论范式的“演进大势”。着重从朱子“格物教”到阳明“良知教”到蕺山“诚意教”再到船山“正心教”这样一个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演进历程,来具体地揭示“《大学》学”与宋明理学的学术和思想内涵。这一研究视角和由此提出的一系列新的学术观点,是值得关注的。此外,作者对“《大学》图”的发掘也颇为新颖,为作者后续拓展出“四书图”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础。

  程旺这部《<大学>学引论》是在他的博士学位论文基础上修订、增补而成的,2013年他选择做“《大学》学”这个课题时,学界经学热、四书学热已经起步,但四书学还没有全面铺开到专经化研究的深度。应当说,这个选题是当时学界较早聚焦《大学》的四书学专门研究。

  当然,这个选题仍然具有很大的可拓展性。近些年,与《大学》研究相关的人物、著作及细部研究已有不少积累,学界有关朱子后学、元代四书学、明代四书学、清代四书学等领域学术研究的丰富成果,东亚乃至欧美的《大学》学著作,还有诸如《大学》升格问题、改本问题的相关研究等等,都可以丰富、充实到《大学》学的研究视野里。总之,这部关于《大学》学的引论研究让我们看到,《大学》学仍然是深入探索儒家哲学的一个很重要的思想透视点,值得持续、系统地关注和推进下去。

  (作者系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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