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对谈】康德与我们的时代

邓晓芒:从康德到第三形而上学

2024-12-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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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中科技大学 邓晓芒教授

  康德是18世纪哲学家,但他与我们的时代具有紧密的联系,时值康德诞辰300周年,中国康德哲学专业委员会与德国哲学专业委员会2024年年会在武汉举行。中国社会科学网特推出华中科技大学邓晓芒教授,中国人民大学李秋零教授,清华大学黄裕生教授,南京大学张荣教授以“康德与我们的时代”为主题的名家对谈,以飨读者。

  本次大会上,我提交的会议论文跟这个主题比较贴近,“从康德到第三形而上学”。什么叫第三形而上学呢?这其实是一个概念,就是形而上学一般没有第一第二,形而上学本身就是最高的,但是在中西哲学、中西文化的层次来看,确实有不同含义的形而上学。

  而不同形而上学的分法,在康德那里其实已经有了,我们知道康德的三大批判里面,前两个批判,一个是自然形而上学,一个是道德形而上学。自然形而上学可以被称为科学的科学,道德形而上学,是康德的一个新发明,但是这两个形而上学,都是属于西方传统的形而上学,从亚里士多德就开始了。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形而上学定下的主题就是专门研究周围存在的存在。那么康德这两个形而上学都是作为存在的存在,一个是现象的存在,一个是物自体的存在。从这两个不同层次的存在问题,还要拉出来两个不同的形而上学,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康德以后也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古今中西,只有康德提出了两个形而上学,而且并存,当然道德形而上学更高一点,高于这个自然形而上学。当然它们都是Metaphysics,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的Metaphysics的意思,我们大家都知道,它本来的意思就是物理学之后。这就是康德提出的一个大问题。从那以后,很多人都在把这两个形而上学归并起来定为一个。尤其是黑格尔把现象和自在之物合为一个,从那以后,不只是黑格尔,从费希特开始,经过谢林,整个德国古典哲学以及现代哲学,基本上都是把这两个合而为一,不像康德那样一分为二。

  但是康德开创的先例,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启示,形而上学可以这样来分。我们中国人有形而上学:“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们用这个形而上翻译西方的Metaphysics当然是不对等的,西方那个是物理学之后,我们这个不是物理学之后。我们的是什么呢?我们的是伦理学之后。像易经里面讲“形而上者谓之道”,讲的都是伦理性问题,讲圣人怎样,如何治理天下,最后实现德性。但是我们为什么要用它来翻译西方的物理学之后呢?仔细想来,还是有点相同的地方,就是它们都属于一个民族文化中最高层次的学问,中国最高层次学问就是伦理学之后,即道德政治学说,伦理学说。而西方人的最高学问就是科学的科学。直到现在都差不多是这样。包括海德格尔等后现代的人,一谈到形而上学,是解构形而上学也好,还是最后一个形而上学家也好,都是物理学之后的意思。但是,我们中国人的形而上学跟这个意思不一样。我们用它来翻译西方的Metaphysics这个词,并且套用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等术语来讲中国的事情,讲着讲着就错位了。中国也讲本体,但是跟西方的本体不是一回事。西方的存在(是,Sein)这个词在中国不怎么起作用,中国的形而上学不是建立在这个词上面的。所以说,在康德那里已经开始尝试形而上学可以有不同的形式,如果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翻译成Metaphysics,在西方人看来就错了。但是中国有中国的哲学。如果要一定要翻译Metaphysics是伦理学之后,又成了元伦理学,又不太像。

  所以,这两者之间的错位使我想起来,其实有三种形而上学,一种是Metaphysics,包括康德的两种自然形而上学和道德形而上学,都是自然的Metaphysics和道德的Metaphysics。我们想想中国的形而上学,真正的道德形而上学不在康德那里,而是在中国,道德的伦理学之后在中国。所以我很为这个事情发愁,到底用什么翻译,不让西方人误解意思?我后来想了一个办法,就是用汉语拼音“xing er shang xue”这四个字来翻译西方的Metaphysics,然后加上解释,所以它包含有Metaphysics意思,但同时有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意思,这才可以成立,这是中国的伦理学之后。

  由此,我自己的想法就是超越物理学之后和伦理学之后,提出来第三种“语言学之后”。它跟现在世界哲学的语言学转向是合拍的,语言学转向专注于语言本身,不是把语言当工具,而是把语言当对象来研究,来建立一门学问。而对这门语言学之后,我又有分析,语言学实际上的根是美学,如意大利维科所说,语言的本质在于诗、诗性,在于隐喻、打比方。

  中国传统也讲打比方。孔子讲“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打比方才能够说清伦理学上的道理。至于用打比方建立一门诗学,这更是中国传统的强项,只不过诗学在中国还不是最高的学问,伦理学才是。时至今日,我认为我们应该把中国的诗学,重建为美学之后,或者诗学之后。美学和诗学是语言学的根。形而上学里面的物理学之后和中国的伦理学之后,开始都是从诗学发源的。比如说,自然科学的基本概念都是用隐喻建立起来的。如牛顿力学,力和惯性,这些都是比方。力就是人的力气,打个比方,然后约定俗成,就成了科学概念。现代的黑洞、弦、宇宙大爆炸等一些概念,都是出于隐喻,所以它是自然科学的根。隐喻是自然科学的根,当然也是伦理学的根,但它自己以自己为根,可以建立起一门第三形而上学,这是我的想法,也是这次在大会上想跟大家交流的。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李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