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天一,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助理研究员
我的报告题目是“中世纪哲学与阿拉伯哲学”,重点讨论中世纪哲学与阿拉伯哲学之间的关系,通过回答如下两个核心问题。首先,中世纪哲学是否应该包括阿拉伯哲学?其次,如果包括,那么阿拉伯哲学在中世纪哲学中的地位是怎样的?目前《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的《中世纪哲学》卷是不包括阿拉伯哲学的。一种观点可能会认为,阿拉伯世界不同于西方世界,不包括在“西方”中;因此作为《西方哲学史(学术版)》的《中世纪哲学》卷,自然不应该包括阿拉伯哲学。然而,这种观点显然有些片面,因为仅仅是基于地理上东、西方的划分,而不是基于对“中世纪哲学”这个宏大的哲学传统本身的深入理解。
引用约翰•马仁邦(John Marenbon)对于中世纪哲学本质的概括:“中世纪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是在柏拉图主义语境下传播的亚里士多德主义哲学史,同时被不同的宗教传统、哲学思想家个人,以及不断变化的各种文化环境所塑造。”这一观点代表了现今国际学界关于中世纪哲学的普遍理解。事实上,中世纪哲学共包括四大传统,即拜占庭、阿拉伯、犹太和拉丁传统。具体而言,在时间上,中世纪哲学持续了千年以上,约从公元300年或500年至1700年,值得注意的是,关于中世纪哲学的起止年代,国际学界存在争议。在空间上,中世纪哲学横跨亚欧非三个大陆;在文化上,涉及三大亚伯拉罕一神教传统,即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语言上,至少涉及四种主要语言,即古希腊语、阿拉伯语、希伯来语和拉丁语。事实上,国际学界关于中世纪哲学的理解有很大变化。在19世纪至20世纪,国际学界曾认为中世纪哲学主要发生在西欧,以巴黎和牛津为两大中心,主要指拉丁哲学传统,仅关注阿拉伯哲学对拉丁哲学的影响;但现今的图景认为,中世纪哲学应包括上述四大分支。在研究现状方面,拉丁传统的研究最为深入,但近些年对阿拉伯传统的研究正在迅速发展,尽管对拜占庭和犹太传统的研究仍然不足。
我想特别强调中世纪哲学的整体性:四大分支属于同一个传统,源自古希腊,并通过一系列翻译运动形成了不同分支。整个中世纪哲学作为一个整体,区别于中国、印度等哲学传统。中世纪哲学的整体性,主要体现在四大分支的一些共同构成要素上。(1)对亚里士多德及亚里士多德学派文本的“评注”(commentary)。在中世纪哲学中,“评注”文体尤为关键,不仅是对原文本的诠释,更旨在提出新观点、阐发新论述,甚至很多重要的论述常与原文本并不直接相关。(2)晚古的柏拉图学派,尤其是普罗提诺和波菲利哲学,作为四大分支的共同基础。(3)每个分支也有各自的思想资源,如拜占庭哲学中的奥利金(Origen)、巴希尔(Basil);拉丁哲学中的奥古斯丁;阿拉伯哲学中的凯拉姆(Kalām)思辨神学传统和苏非神秘主义(Sufism)等。(4)古代文本通过一系列翻译运动传播至不同传统。其中最著名的可能就是8—10世纪早期的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当时大量古希腊文本被翻译至阿拉伯语,常以叙利亚语为中介。
由此可见,阿拉伯哲学无疑是中世纪哲学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既然如此,那么引入第二个问题,即阿拉伯哲学在中世纪哲学中的地位是怎样的。过去,西方学界由于受到东方主义、帝国主义和欧洲中心论的影响,曾经对阿拉伯哲学提出过诸种狭隘且错误的解读。其中一种尤为有害的解读认为,阿拉伯哲学只是古希腊哲学和中世纪拉丁哲学之间的中介、过渡和桥梁,其本身的价值有限,主要体现在保存、翻译和延续古希腊哲学遗产,随后将哲学的圣火传递给西方拉丁世界。因此,西方学界曾流行这样一种错误的说法,即阿拉伯哲学或伊斯兰哲学终结于伊本•鲁世德(拉丁名“阿维罗伊”,卒于1198);鉴于伊本•鲁世德详尽评注了亚里士多德全集,尤其是对亚里士多德的每种著作都有长篇、中篇和短篇三种评注,因此对中世纪拉丁哲学的发展影响颇深。此外,过去西方学界所关注的阿拉伯哲学家也寥寥无几,耳熟能详的阿拉伯哲学家屈指可数,比如:肯迪、法拉比、伊本•西那(拉丁名“阿维森纳”)、安萨里、伊本•鲁世德等人。然而,近几十年来,西方学界已经开始反省自身,对阿拉伯哲学的理解可以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阿拉伯哲学的中心人物,事实上是伊本•西那,卒于1037年。伊本•西那的地位之所以如此重要,在于他以自己的方式完全重构并发展了亚里士多德哲学,竭尽所能展现其背后的哲学真理本身,而不仅仅局限于对亚里士多德的评注。
根据迪米特里•古塔斯(Dimitri Gutas),在伊本•西那之前,至少有三个分支:(1)以肯迪为代表的新柏拉图学派,(2)以法拉比为代表的巴格达逍遥学派,以及(3)一些独立和折衷主义哲学家。在伊本•西那之后,阿拉伯哲学也至少包括三个分支:(1)主流伊本•西那学派,重要人物包括安萨里、法赫尔•丁•拉齐、纳西尔•丁•图西等人。(2)反伊本•西那的逍遥学派,而伊本•鲁世德属于这个分支。值得一提的是,伊本•鲁世德属于伊斯兰西部传统,位于西班牙的科尔多瓦,但主流阿拉伯哲学当时发生在伊斯兰东部;所以局限在阿拉伯哲学内部,伊本•鲁世德的影响其实较为有限。(3)苏赫拉瓦尔迪所创建的照明学派,也是我自己的重点研究领域。
由此可见,阿拉伯哲学的图景极为复杂,并且远非终结于伊本•鲁世德。事实上,伊本•西那是阿拉伯哲学的中心;而后伊本•西那传统,也就是在伊本•西那之后发生的阿拉伯哲学,占据着阿拉伯哲学史的主要份额。在现今国际学界,阿拉伯哲学的原创性,以及阿拉伯哲学在中世纪与拉丁哲学不分伯仲的核心地位,已经受到了广泛认可。并且近年来,国际学界的研究重点逐渐转向后伊本•西那传统,努力挖掘其中极为丰富的思想资源,而后伊本•西那传统在很大程度上仍是一片处女地。然而,国内学界可以说尚且未能跟上西方学界关于阿拉伯哲学和中世纪哲学叙事的这些根本性的变化和发展。因此,未来国内西方哲学史研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能将是对中世纪阿拉伯哲学这一关键分支的深入研究和探讨。
此外,就阿拉伯哲学的内容而言,主要包括四部分。(1)法尔萨法(falsafa),指的是基于翻译运动时期的古希腊哲学文本而在伊斯兰世界发展出来的古希腊式的哲学传统,此派哲学家多为亚里士多德主义者。(2)凯拉姆神学,也称为伊斯兰思辨神学,早于法尔萨法约一个世纪已开始,著名学派包括如穆尔太齐赖派(Muʿtazilism)和艾什尔里派(Ashʿarism),代表性神学家比如安萨里。(3)后伊本•西那传统,主要指伊本•西那之后的伊斯兰东部哲学传统,此传统近年来成为国际学界阿拉伯哲学研究的前沿领域,如上面已提到的。(4)西部的阿拉伯哲学,尽管主流阿拉伯哲学发展在伊斯兰东部,但西部传统(尤其是伊本•鲁世德)由于对拉丁传统影响较大,因此在中世纪哲学中也占据着重要地位。除了伊本•鲁世德的亚里士多德文本评注,伊本•图费勒的哲学小说《哈伊•本•亚格赞》也曾在西方学界研究很多。
最后,我想再谈几点思考,关于为何以及如何研究哲学史,这是更为广义的方法论思考。首先,在我看来,研究哲学史相当于一种“思想的考古”;但它又不仅是考古,鉴于哲学具有独特的超时空性。这是因为哲学关注的是一些永恒的、普遍的问题,因此对这些永恒的、普遍的问题的回答,也是超越时空的。其次,哲学史不同于科学史,因为哲学史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发展、更新换代可言。比如,古代和中世纪的成熟哲学思想,在当代并不会显得无知或天真,这点与科学领域截然不同。第三,哲学的发展通常要发生在一个连续的传统或语境之中,许多伟大的哲学家进行持续的思考和彼此对话,不断构建新的理论,这样才能把研究尽可能深入地进行下去。然而,从现代开始,西方哲学似乎有一种“擦黑板”的趋势,即抛开中世纪以前的哲学讨论重新开始;但古代和中世纪哲学却已经持续了千年以上,因此我们会发现尤其中世纪哲学中的成熟讨论往往非常深入,其中所蕴藏的思想资源极为丰富,并且很多仍待开发。
此外,我想推荐一篇我的博士导师托尼•斯特里特(Tony Street)曾向我力荐的理查德•罗蒂(Richard Rorty)的文章(“The Historiography of Philosophy: Four Genres”, 1984),他说这篇文章一直是他做哲学史研究时所遵奉的圣典。文章提出了四种研究哲学史的路径。第一种是历史重构(Historical Reconstruction),即在历史语境中还原古人的哲学体系本身,侧重于系统解读,偏向考古。第二种是理性重构(Rational Reconstraction),即将古人的某些思想或论证带入当代语境中以解决当代哲学问题,但通常对古人哲学的解读会比较片面。第三种是精神史(Geistesgeschichte),即定位关键哲学问题和关切,以及关键哲学家,进而系统重构哲学史。第四种是哲学家论述集(Doxography),通常是面向外行的、走马观花式的哲学史简介。因此,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应该选择哪种路径来编写未来的西方哲学史。
(本文根据“西方哲学史研究的未来”青年圆桌会议的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