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升，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发展哲学和语言哲学，主要著作有《语言与认识》《现代化：发展与价值》《走出语言的迷宫》《形而上学的重构》等书。

　　阿多尔诺接受了黑格尔的思想，强调艺术美区别于自然美的核心在于，艺术之中包含了精神。由于精神的作用，艺术作品中的每一个要素都会发生变化。这就好比说，由于精神的作用，字符就不能在其直观的意义上被理解而必须被当作一种意义的符号。但是在黑格尔所理解的精神最终能够把艺术作品综合成为一个完美的总体。而阿多尔诺吸收了康德的思想，从幻相的角度来理解艺术精神的作用。艺术的精神如同认识活动中的理性，它试图建构一个审美的总体，但是，这个总体是不可能的，是一种幻相。或者说，艺术作品在努力把握真理内容的时候，陷入了幻相。这种幻相表明，艺术作品所是的样子与它所期望的样子是不一致的。艺术作品总是力图把它所是的样子和它所期待的样子一致起来，但是却又必定会失败。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作品不能成为它自身。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艺术作品既是现象，又是幻相。从认识论的角度来说，一种东西不可能既是现象又是幻相，而从审美的角度来说，这是可能的。其实，阿多尔诺对于艺术的这种理解类似于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艺术的理解。

　　对于艺术作品不能成为它自身的现象，人们常常会感到不满。这就如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在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总是期待我们能够确切地把握这个艺术作品究竟告诉我们什么东西。而艺术作品不能成为其自身的现象却告诉我们一个道理，当我们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我们自己以为我们理解了，其实我们陷入了一种幻相之中。艺术作品好像设计了一个骗局。对于幻相的不满会使艺术走向一种幻相的危机。这种危机类似于哲学中的形而上学危机。在现代艺术中就出现了这种幻相的危机。这个时候人们试图用幻觉效果取代幻相，而幻觉效果的作用就是让人们把虚假的东西误认为是真实的。或者说，艺术作品试图消除虚假和真实之间的界限。新小说、新客观主义都是如此。面对这种幻相的危机，人们需要做的就是要拯救幻相。一旦从拯救幻相的角度去理解艺术作品的时候，艺术作品中所出现的意义危机等现象就容易理解了。比如，抽象艺术一定会导致意义的危机，而这种意义危机恰恰似乎是审美幻相的必然结果。

　　从拯救幻相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多尔诺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与我们通常对于艺术作品的理解是不同的。对于阿多尔诺来说，艺术作品不是现成地摆在那儿的东西，而是动态的。本来，艺术作品是一个固化的东西，而不是动态的。如果艺术作品不是动态的，那么这就意味着，艺术作品必须被精神化。这种精神化表明，艺术作品是在与我们的精神的互动中存在的，而不是独立于我们的精神作用而存在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艺术作品就成为一种不断变动的现象。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欣赏艺术作品，同时也是建构艺术作品。艺术作品作为一种对象化的东西是与我们的建构过程联系在一起的。于是，艺术作品始终处于建构过程之中。而这种建构过程又是与艺术作品中模仿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在欣赏（建构）艺术作品的时候，我们其实也在模仿艺术作品，而我们模仿艺术作品的过程也是艺术作品自身的建构过程。艺术作品中的这种建构和模仿的相互作用类似于认识中的概念建构与感性要素之间的相互关系。从这个角度来看艺术作品，那么艺术作品就是现象。它类似于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所说的现象。

　　既然艺术作品是动态的，那么它的建构过程是一种内部的整合过程，或者用阿多尔诺本人的思想来说，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整合过程。这个整合过程是与建构艺术的主体活动有关的。在阿多尔诺看来，这个整合过程就是要建构一个意义总体。艺术作品总是试图建构这样一个意义总体。但是，在阿多尔诺看来，无论作品如何进行这种建构，它都不可能形成这样一个统一性的意义总体。这是因为，艺术作品既是一个客观现象，又要超出这个客观现象。或者说，虽然艺术作品是自律的，但是自律的艺术作品也需要把他律的东西整合到艺术作品中。但是，无论艺术作品如何整合，艺术作品都不可能使他律的东西完全融合到作品之中。于是，艺术作品就不可能形成一个意义统一的总体。当艺术作品不能成为一个意义统一的总体的时候，艺术作品就必须是内在矛盾的。这种内在矛盾类似于康德所说的那个二律背反。这是艺术作品所无法避免的先验幻相。

　　艺术作品的幻相特点表明，艺术作品不是一个意义统一的总体。在欣赏艺术作品的时候，如果一个人认为，他把握了艺术作品，那么他其实就陷入了艺术作品所设计的圈套之中。从这个角度来说，艺术作品始终是一个谜团。我们根本无法把握艺术作品的本来的意思。欣赏艺术作品虽然也要把握作品的意思，但是我们同时也必须意识到，我们所把握的意思也是不对的。这就类似于，我们的理性总是试图把握真理，找到事物的最终原因，但是当我们以为我们把握了最终的原因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是错误的。领会艺术作品的过程同时也是解开艺术作品谜团的过程，但是这个谜团又是永远都无法解开的。从这个角度来说，欣赏艺术作品就是要知道，艺术作品是一种幻相。看到艺术作品的幻相特征是审美的核心。

　　（本文根据作者在第九届“批判理论论坛”的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