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孔明安，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美国芝加哥大学访问学者；兼任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会副会长；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美学；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主持并完成中国社会科学院重大课题、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等；出版专著《物、象征、仿真-鲍德里亚哲学思想究》《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新思潮研究》，译著《我们时代革命的新反思》《诠释学与人文学》等；在《哲学研究》《哲学动态》等刊物发表论文130余篇。

　　德国学者索恩-雷特尔对马克思有关商品交换和商品拜物教的认识论探讨，同样属于马克思异化理论批判的领域，是法兰克福社会批判理论的合理范围。

　　一方面，从理论归属上看，索恩-雷特尔始终站在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认为社会意识由社会存在所决定，并试图阐明在发生学意义上社会存在究竟是如何决定社会意识的微观运作机制，它极大推进了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的研究。另一方面，从个人经历来看，索恩-雷特尔虽未被法兰克福学派所正式承认和接纳，但他与法兰克福学派第一代代表人物阿多尔诺长期以来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对其思想产生重要影响。因此，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索恩-雷特尔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同路人”。具体而言，索恩-雷特尔对历史唯物主义认识论拓展包括三个方面：

　　首先是雷特尔对双重抽象的发现与阐明。通过对商品交换与货币的历史性考察，索恩-雷特尔提出了商品交换中发生的两种抽象：现实抽象与思维抽象，并指出二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奠基性”的关联。所谓现实抽象，它虽存在于人的思维之中，但却并不来自于人的思维，相反，它直接受制于社会存在，或曰体力劳动，它是“人的行为、人们之间的相互行为产生了这一抽象”，一种无意识的抽象；马克思在《资本论》中进行商品分析时所涉及的商品抽象和价值抽象，特别商品交换形式的神秘性就是这一现实抽象的典型代表。所谓思维抽象，就是主体的抽象思维能力，即康德意义上的先天综合能力，它具体化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等的思维能力。在《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一书中，索恩-雷特尔阐述了现实抽象向思维抽象的过渡，他指出思维抽象源自于主体在交换行为中所产生的现实的交换抽象，它与康德先验哲学中所强调的主体的先验能力密切相关。在商品交换这一具体的体力劳动中发生了一种“静悄悄的”思维革命也就是“交换抽象”，它遵循的是某种格式塔“无意识的”逻辑，从而使得人类主体完成了现实抽象，并获得认识论上的巨大飞跃，使得作为主体的人与动物区分了开来。

　　其次是雷特尔对主体“先天综合能力”本质上源自于货币综合的论证。基于对现实抽象和思维抽象的双重揭示，可以看出这一现实抽象并非如康德的先验哲学所描述的那样，是唯心主义的思维活动，而是一种奠基商品交换上的唯物主义的思维抽象。它可以追溯至古希腊早期的城邦经济与商品交换。在古希腊的商品交换活动中，商品交换导致了一般等价物货币的产生，而货币的同一性则具有了一种特殊的综合功能，即“社会综合”，它是与康德哲学的“先天综合”相对立的另类综合，是在人们无意识的情况而产生的“综合”，它主要是通过商品交换中的一般等价物即货币而进行的。正是在同一时期，也即货币这个一般等价物的出现，古希腊诞生了爱里亚学派，它提出了世界本原是一种抽象存在的，巴门尼德的存在本体论便产生于此。由此，索恩-雷特尔便将唯心主义哲学的起源奠基于商品交换的唯物主义基础之上。作为现实抽象的典型，交换抽象既能延伸到劳动领域，又能延伸到思维领域，它既连接“社会存在”，又连接“社会意识”，由此，索恩-雷特尔便成功地将认识主体的“先天综合能力”的综合之起源与社会综合的货币相关联，通过商品交换这一微观路径实现了对马克思的“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的微观视野的深度阐发。

　　最后是雷特尔对康德先验主体论的批判。与康德将知识理论的发生学起源追溯至认识主体的先天综合能力不同，索恩-雷特尔认为并不存在先天的综合，而只存在出于人类创造的综合，并且这种综合恰恰就是阶级性的社会化综合。在“以交互占有或交换为基础的居有社会”中，货币的同一性所具有的综合功能，通过人们日常的交换行为，过渡到认识主体内部，并进而构成认识主体的综合能力。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展示出了高度的同一性，这是货币综合得以过渡并成为认识主体“先天综合能力”的关键。由此，索恩-雷特尔便将认识主体“先天综合能力”的综合之起源追溯到货币综合上，为康德所谓的先天性综合能力找到其社会历史性起源，从而实现了对康德先验主体论的历史唯物主义超越。

　　总的来说，索恩-雷特尔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上，一是证明了源起于主体行为的现实抽象的存在，并论证了现实抽象向思维抽象的过渡，指明了主体思维形式发端于现实抽象；二是在精确把握康德先验主体之“先天综合能力”的基础上，抓住货币所具有的同一性及其社会综合功能，把认识主体的所谓“先验综合能力”之综合的起源定位到货币综合上；三是为康德的先天性综合能力找到社会历史性起源，从而完成了对康德先验主体论的批判。通过上述三个方面的努力，索恩-雷特尔不仅实现了对康德“先验主体”论的超越，而且实现了对马克思“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之微观运作机理的深刻阐发，这一探讨将有助于深化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微观认识论研究。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索恩-雷特尔关于马克思未能将历史唯物主义的原则彻底贯彻到知识理论领域的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有关商品拜物教的分析，已经阐明了知识的社会历史发生学起源，即商品交换的形式性特征。劳动产品的神秘性便源自于商品交换的抽象形式性。正是在商品交换中，劳动产品与劳动者的社会性被商品的物质性所取代，劳动产品成了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正是在这一意义上，马克思说桌子会跳舞。这一点，还有待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加以深入挖掘和研究。

　　（本文根据第九届“批判理论论坛”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