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江，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研究员，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特聘教授，江苏省青年社科英才。现为中央编译出版社“左翼译丛”主编，重庆大学出版社“拜德雅人文译丛”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国外马克思主义、当代欧陆激进左翼思想和当代资本主义的新变化、人工智能时代的新人文学科等。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在《哲学研究》《文艺研究》《哲学动态》《世界哲学》《马克思主义与现实》《文艺理论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100余篇。

　　从2020年以来，以雅尼斯•瓦鲁法基斯、塞德里克•杜朗、约迪•迪恩等人为代表的技术封建主义思潮，正在当代西方左翼思想中取代左翼加速主义的光辉，指出了资本主义正在消亡，被一个政治上相对退步的形态所取代——技术封建主义。

　　尽管讨论技术封建主义的人物众多，且众说纷纭，但他们实际上有一些共同的主张和观点。其中的一个共同的观念是，原先那个曾经笼罩在全世界之上的资本主义的阴霾，或许正在消散。技术封建主义的核心主张是：资本主义正在消亡，取代资本主义是一种新封建主义的形式，我们可以将其命名为“技术封建主义”，对于技术封建主义的描述，雅尼斯•瓦鲁法基斯指出：“资本日益强大，但资本主义正在消亡。一个新的体系正在取代资本主义，在这个体系中，一个新的统治阶级拥有并掌管着作为资本主义润滑剂的国家货币（而不是利润），以及极少数人让多数人为其工作的新的非市场领域。资本主义利润（亚当•斯密和马克思所理解的企业利润）正在消失，而新形式的租金正在控制国家和数字领地的新技术领主的账户中积累，在这些领地中，无偿或不稳定的工作由大众完成——他们开始类似于技术农民。”的确，几乎所有的技术封建主义或新封建主义的思潮都认同资本主义一旦走向消亡，取代它的并不是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历史并没有选择进步的轨迹，而是选择了历史的退步。这是一种退步的技术政治，美国当代左翼政治家约迪•迪恩在他的《新封建主义：资本主义的终结？》一文中追问了这一立场，当然，作为马克思主义左派，我们更希望在摧毁了资本主义的政治统治之后，会走向更为公平，更为平等的共产主义，但是，在资本主义灭亡之后，并不会自动地选择社会主义的道路，而是会堕落为一个更恶劣的制度：技术封建主义。所以约迪•迪恩说道：“资本主义正处于十字路口：选择共产主义，还是新封建主义？ 共产主义指的是一种解放的平等主义联合模式，我们应该向往这种模式，并为之组织起来，为之奋斗。 新封建主义指的是资本主义趋向的更糟糕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奋力一搏，就会堕落沦为新封建主义。”可见，无论是瓦鲁法基斯、还是约迪•迪恩，西方左翼思想家研究技术封建主义的目的，并不是一种盲从，而是一声旷野呼告，如果人们在资本主义日渐消亡的时期，不能奋力一搏，不为一个更公平的后资本主义社会而奋斗，我们就有可能坠入到新封建主义的藩篱之中，陷入到更加繁琐而严苛的桎梏之中。技术封建主义会让我们在各个方面变成数字时代的农奴和附庸阶层，只有通过对日益显露的技术封建主义给出切合实际的批判，我们才能避免坠入到最恶劣的境地。

　　我们知道，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曾经区分过商品的二重性和劳动二重性，商品的二重性指的是商品的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劳动的二重性指的是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在《技术封建主义》一书中，瓦鲁法基斯将商品的二重性修改为经验价值和交换价值，经验价值与使用价值在表述上虽然迥然不同，但表达的意思有一致性。对于劳动的二重性，瓦鲁法基斯则使用的是经验劳动和商品劳动，经验劳动当然对应的是经验价值，是我们具体身体体验中所实施的劳动，具体到每一个劳动个体，具体体验千差万别，而这种具有独特性差异的体验构成了瓦鲁法基斯笔下的经验劳动。而商品劳动对应的是交换价值。表面上这是归属于商品物的价值，但实际上体现出来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

　　技术封建主义在传统的商品二重性和劳动的二重性基础上，还提出了一个资本的二重性。资本的二重性也体现为具体经验和抽象的社会关系之间的分别。不过，瓦鲁法基斯显然将资本的概念泛化了，在他的定义中，资本的第一重属性就是具体经验中的生产资料。瓦鲁法基斯顺着资本的二重性下去，继续提出了资本的第三重属性，这是特别归属于数字云时代的资本权力。除了资本的具体形态之外，资本的占有代表一种合法的剥削权力，以及在云资本下对用户的行为矫正和引导的权力。与资本的前两重属性不同，资本的第三重属性是专属于云资本时代的属性，因为用户相对于平台的依附性，以及用户被云资本农奴化，导致的结果是云资本被不同的平台所划分，并以所依附的不同用户及其产生流量来作为剥削权力大小的标准，在拥有巨大用户和流量的平台面前，任何个体和生产商实际上都没有抵抗力，这形成了数字时代的特殊现象，我们可以将其譬喻为“挟用户以令天下，挟流量以令诸侯”。当大数据和云技术发展到这里，我们已经初步看到了技术封建主义的雏形。

　　但这些概念建立在瓦鲁法基斯等人对马克思的资本和利润概念的误读基础上，瓦鲁法基斯等人的技术封建主义，我们看到他所谓的云租金问题，仍然没有脱离马克思《资本论》第二卷中关于利润的转移和分配问题，只不过在租金问题上，拥有数字资本的云新贵榨取了传统资产阶级的绝大多数利润。但这些云新贵与封建社会收取地租的地主有着根本的不同，他们仍然以资本投资的方式来获得源源不断的云利润，这些云利润自然也源自于工人生产中产生的剩余价值，无论是空间上的剩余价值（剩余价值转化为地租、利息、商业利润、物流利润等），还是面向未来的剩余价值（证券市场、基金、期权、债券等），唯一的区别是，这些所谓的云贵族，拥有了更大的垄断权力，将之前的传统资产阶级变成了自己的附庸，无论这个附庸关系如何运作，都不会摆脱传统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换言之，无论数字技术如何发展，云领地和云贵族如何浮光跃金，但其牟取利润的基础（将利润转化为租金）的方式仍然是整个资本主义的基础。技术封建主义并未真正走出数字资本主义的窠臼，它不过是一种新的亚形态而已。

　　（本文根据第九届“批判理论论坛”发言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