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阅读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这本书从它的产生方式上就让人怀疑是否应该将其看作是具有一致想法的整体:因为人们都知道,将亚里士多德与《形而上学》相提并论,并非出自前者本人的某一个可称得上是深思熟虑的统一想法,而是出于编纂的需要,即后者是他人对前者不同材料的汇编,甚至它复数的命名就表明不应将其理解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当然,人们也可以说,这不过是一个表面的浅见,人们不应该这种外在松散就否认它们具有内在的关联,反而正是因为有了这种松散的结合才挑起我们的好奇心,给这本原本是不同的文本的材料集寻求一个一般的理解,以便人们能在多样的表述中确实看到它具有一个哪怕并非绝对因而只是相对统一的基础,从而给人们提供一个整体理解的可能。并且,这种想法也会很快获得它的支持:因为,毕竟这些材料都与物理学有关,都是对物理学之后的原理的讨论,或者皆有《形而上学》一书中的某些核心概念,可以说是与原因有关,与存在有关,与实体有关,与运动有关,是关于它们的一般讨论。
不过,同样这一反对的看法,也很快会迎来对它反对。因为,即使人们放开表面的形式,就内容来看,这本书也同样招致了不少批评。首先,就其谈论的那个时代的科学来说,早在近代就被证明是过时的,或者是初步的。比如,地球并非是宇宙的中心,而是有着无法测定的边界,不管是算数,还是几何,早就发生了改变,有了自己的全新的内容。甚至,因此它所主张的分析的方法,也被培根指出是无法产生知识的。因此,区别于具体的学科而作为一般的学科,它被康德看作是是失势的“众科学的女王”。的确,作为事实和逻辑的集合,知识不应只是思辩和空想,而应该结合具体的内容。在这一点上,现代科学的发展不仅证明亚里士多德的那个时代的科学不仅是初步的,还带有完全与事实相悖的错误。不过,上述批评意见也同样会迎来甚至是这一意见自身的反对:知识不止是事实,也是逻辑,关系到人们合理的想象和必要的设定。因为不管是在培根的双重经验论中,还是在康德的先验哲学之中,成就知识不止是直观和观察,也来自于概念和反省。就此而言,一般的形而上学不仅是可能的,也是知识必不可少的一环,甚至只有这一环才能串联起全部的知识,如果反省和概念被看作是与直观和观察相对的理解和思维的功能的话。
还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如此,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也还是存在不同与一般的形而上学的有复数的形而上学理解的可能。并且,这一复数并非止形式上表述篇幅的多数,而是也有实质内容的多数。首先,尽管它将形而上学与具体的学科区别开来,当作是一般的存在研究,但是首先他所展示的哲学史并非只有一种类型,而是像他以四因所总结的那样,是表现为多种径路的发展。进而,这些径路上,无论是对自然哲学,还是对柏拉图的理念论,他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倾向,而是对它们都进行了批判。再者,不止是对原因,包括对存在,抑或是实体,这些构成他讨论核心的关键概念,他都展示了多种理解的可能,而不是单一的归纳或者定义。此外,在希腊哲学史的梳理上,也就是对自然哲学的元素论和柏拉图的理念论的批评上,他都借用运动这一环节,反对了一元论的理解,而为多元的理解开拓了空间。在这些意义上,我们确实在亚里士多德这里,甚至比耶格尔发生的《形而上学》阐释所呈现两种形而上学还要多的复数形而上学。显然,忽略这种内容的多样性,也就忽略了《形而上学》自身的博大。
应该说,即便不是轻而易举,因而没有凭借运气和轻浮,而是经过很多努力才考证出了一条理解的线索或者统一的认知,那也是不适用于,或者不完全适用于《形而上学》的。尽管被视作原因和存在的一般研究,但是《形而上学》呈现原因和存在是多元的。这一点不仅与源于《形而上学》所展示的希腊哲学及其自身对原因和存在的理解的是多元和多变的,而且对于从各种一元论的理论的极端中解放出来,也同样具有启发意义。在这一点上,不是在后现代思潮对于传统哲学总体的暴力的批判上,而是早在《形而上学》上已经展示了出来。因此,尽管各种一元论都借用了《形而上学》,或者其关键概念,才发展了自己,但是不得不说,这种理解也不能不说是裁剪,或者说是局部的理解。在某些看上去系统和完整的理论上,尽管人们看到了整体性和统一性,但是人们也会因此会错失认识多样性和多元化的机会。因此,事实上,多篇幅的表述挑战的不是我们是否有能力建立统一性的形而上学理解,而是考验我们是否能够容纳不同的形而上学的理解。或许,就泛泛而论而言,多篇幅反而是轻易的,倘若拒绝统一的理解。不过,这种轻松不应从拒绝艰深的认识过程和拒绝建立统一的认识努力上获得,而是从《形而上学》揭示的上述做法的问题上获得。因此,《形而上学》阅读的艰困尽管拒人以千里之外,但经过这些困难,它也给人补偿以思想解放的轻松。这样的困难是任何轻易的轻松都不能换取的。
(作者系安徽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