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的辩证法》是德国哲学家西奥多•阿多诺(Thedor W.Adorno)的一部作品。目前国内主要有四个中译本,包括张峰的1993年重庆出版社版本和202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版本,王凤才的商务印书馆版本以及王晓升的中央编译出版社版本。《否定的辩证法》是阿多诺在1959年至1966年期间写作的,核心是1961年春阿多诺在巴黎法兰西学院的三次学术报告。从内容上看,该书由一篇导言和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讨论存在论(在这四个译本当中,对本体论和存在论的翻译存在争议,张峰的译本翻译成本体论,王晓升则翻译为存在论。因为涉及与海德格尔哲学对话,笔者采取了存在论的翻译)问题,涉及对海德格尔哲学的批判;第二部分则阐述了否定辩证法的基本范畴;第三部分的模式,则将否定辩证法扩展到伦理、历史和形而上学反思等领域内,将辩证法按照自身的概念推进到真实领域。
一
阿多诺在前言中提出了一个关于辩证法的传统问题,他认为自柏拉图始,辩证法就是通过否定性思维作为中介达到肯定事物的目的。的确,在苏格拉底那里,辩证法是一种对话论辩的方法,目的是通过这种助产式的论辩让对方达到对真理的认识;而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更是通达绝对精神的一种思想进路;而后辩证法则被公式化: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实质,在阿多诺看来,仍然是一种对肯定本质的追求。肯定一开始就是一种预付的目的,无论经过了多少否定性的环节,这是辩证法最终的落脚点。
把肯定作为辩证法的落脚点并没有值得质疑的地方,因为思想本身就是对确定性的追求,“我思故我在”,思想的目的从来就是把事物简单化,因为我们理解不了复杂的事物。最终的肯定实际上也并非一开始的肯定,它们必然存在差异,第一个肯定到第三个否定之否定的“肯定”不是一种循环的复归,绝对知识绝然不同于感性确定性。但对阿多诺来说,这正是他批判的起点。
如果要反对辩证法最终对肯定性的追求,就必须将否定之否定,换句话说将辩证法的第三项视为一个开放的环节,“肯定-否定-否定-否定……”,这样持续地否定下去。但问题是,这样的否定对思想来说,意义在哪里?因为我们知道,即使是追求肯定的传统辩证法,它们并不是停留在那个第三项那里,而是变成新的辩证法扬弃的环节。从这种意义上来看,“否定的辩证法”中“否定的”意味已然超出了辩证法传统的否定,同时,这种否定的辩证法本身就存在一定的悖论:辩证法传统中对肯定本质的追求与否定肯定本质的否定并不相容。对于阿多诺来说,如何在不放弃确定性的前提下,将辩证法从肯定本质中解放出来,是写作《否定的辩证法》的最终目的。
二
阿多诺认为辩证法昭示着任何对象都不会完全被概念所把握,在概念和对象之间的对等是一种幻象。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想起“不可知论”这个术语,我们也在恩格斯那里找到了反驳不可知论的证据,即工业的发展,技术推动认识的扩展,认识的真理性的上升。但是这种矛盾,这种概念与对象的不对等性的矛盾并非是一种可以用历史性消除的东西。在黑格尔那里,对象具有自我展开的过程,也即认识过程和事物自身显现自身的过程是同一过程。因此,对象会在概念的运动中逐渐地展开自身,而概念则在一个又一个环节中扬弃同一性的非真理性,从而将这种非真理性纳入自身,最后达到一种绝对的真理性——真理和非真理的统一。这是一种历史性的思维,这种思维把概念和对象的不对等性消融在精神的运动过程中,从而又一次证明了概念和对象中间的内在同一性。这种同一性在阿多诺看来,是意识的本质——表达了观念和存在之间符合的可能性。从这一点上来看,同一性是一切思想的前提,没有同一性就不能思考。诸如从语言学上看,最简单的句子是肯定句,系动词表达的就是事物就是如此而非别的样子。同时系动词构成了西方形而上学的核心。
但在阿多诺看来,这种对等性明明需要历史性思维考察对象自我展开的过程来确证,但却出现在了纯粹思维的内在形式之中,这种“预付”性质的对等性已然变成了一种前提条件。就如不可知论批判的结果即认识无限发展的承诺变成了概念出错的理由——认识总是要发展的,这些错误是暂时的,而最终我们一定会达到对事物的完整认识。这种对等性变成思维本身的内在形式,成为概念对事物把握的绝对法则。然而,那种结果是定域性的,存在于思维的结果之中,精神运动的结果之中,而认识则是一个过程,即使是一个抽象的过程,也不能把过程的结果当成前提,尤其是在历史性思维内。把结果当成前提忽略了概念的内在本性——现实性。
三
概念的产生来自于它的对象——现实,现实是概念的来源,没有凭空产生的概念,那些看似超脱的非现实性的概念也无非是现实结构的破碎、重组和叠加。概念的合法性在于和现实的统一性,而现实与概念的最大的异质性则是客观性。现实不同于现实性,后者是概念和对象统一性的产物。现实具有客观性,这些客观性表现为一种定域性,即每一事物与时空范畴的紧密结合。而概念则不同,概念来自于对事物的认识,而不是事物本身。认识通过抽象将事物具体的经验内容进行抽离出来,形成了概念。在概念领域内,时空范畴变成了对象,时空成了时空性,时空性仅仅受制于概念的逻辑,而不再受制于经验和客观性。因而,经验的匮乏恰恰不是别的,就是认识的本性,正是这种具体-抽象(经验匮乏)-具体的辩证运动构成了认识自身的内在动力。但是这种产生于现实的概念运动,在概念看来,变成了概念产生现实的运动——因为没有概念的认识,现实事物无法显现自身的明确性,无法存留于思想之内。而无法被概念表达的事物则被视为非法的,会被概念逻辑排除思维的领域。因此,概念越是编织自身的完整性,越是将缩小自身的领域,以至于达到了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的地步。它屏蔽了自身所依赖的现实总体,映射出了自身的虚幻总体,并沾沾自喜,甚至将现实看作是它的倒影。然而,这种匮乏的极致必然会产生一种思维自身的反思,它必然认识到自身的边界,但它无法去跨越这种边界,因为这必然会摧毁它的总体性。在阿多诺看来,这里是辩证法出场的地方。辩证法就是对非同一性的认识。辩证法的出现并非是它占据着一种立场,产生一种目的,而是由于概念自身的内在本质的缺陷以及对象作为总体性之外的“他者”对概念造成的破坏导致的。因此,辩证法是思维概念与现实事物冲撞的产物,是思维将思维同一性自身当作对象的产物。
这里是认识辩证法的关键,矛盾是排中律逻辑所不能容纳的东西,而辩证法的出现则是为了认识这种矛盾。这就是说,辩证法本身就是为了认识异质性的产物,认识同一性的产物。但是矛盾,作为认识的对象必须在思维中被把握,而思维本身的内在性将原本超出异质性的内容纳入到思维同一性之中去认识,造成了非同一性的同一化。在阿多诺看来,如果辩证法亦变成一种形式化的东西,即把事物同样纳入到矛盾这一思维形式中来认识,让事物的多样性同样受到了损伤,那么这不是辩证法本身的失误,而是方法的失误,是我们运用了一种错误的方法来运用辩证法的结果。因为辩证法不是一种纯粹思维的规律,而是一种真实的规律。
四
我们可以总结一下阿多诺对否定辩证法的几个规定性。首先是反对总体性、反概念体系。他认为辩证法应该是对非同一性的意识,而不是对同一性的确证;辩证法应该是对异质的、个别性事物的关注,而不仅仅对抽象同一性的认识。其次否定辩证法需要用非同一性的逻辑去反对、消解同一性逻辑。要认识到概念和对象之间的非对称性,避免把一种虚假的对等性提前套入到概念对对象的认识中去,因为这会导致一种概念的拜物教,即概念是自给自足的体系。在他看来,概念是对非概念物的指涉,概念的内在本质应该是对自身概念缺陷的不满,而不是自我封闭。辩证法的出现就是概念对这一方面的意识,对异质性和非同一性的关注是否定辩证法的关键。最后,辩证法是一种用矛盾思维进行分析的意识,而这里不能把矛盾仅仅理解为一种意识上的矛盾,这样会使得矛盾成为一种新的形式性,矛盾本身的非同一性也会被同一性笼罩。矛盾应该被视为一种真实的矛盾,这种矛盾涉及非概念物,是概念和现实事物的链接和中介。因此辩证法对待矛盾的态度不是一种解释或消除,而是一种体验,体验事物中的这种不对等性。辩证法没有自身的预先设定的立场和目的,辩证法本身只是对矛盾的体验。
问题到这里并没有结束,既然辩证法是对非同一性的意识,那么作为认识的主体与客体如何将这种非同一性作为中介,并持久的产生联结?换句话说,对非同一性的意识如何是可能的?对体系的拒绝如果是对非概念物的解放,对客观性的尊重,那么这种说法并不能解决问题的关键:这种辩证法如何介入到真实领域?
五
阿多诺认为辩证法传统中的肯定本质与主体这个概念深深缠绕在一起。非同一性批判与主体优先性批判表征的意蕴在于必须将辩证法与主体之间的关系进行一次重构。主体与客体的这种同一性,在阿多诺看来,本就是主体的设定,是主体从外部世界带进来的。这种说法解释了辩证法传统中的第三项,即“否定之否定”所蕴含的真正意义——这种经过否定的再否定的统一是一个外来的产物,只不过在辩证运动中,主体将这种概念的外部性看做是一种内在本质。因为作为意识的本质,同一性原则必须把对它发生的事呈现为一种内在。因此,否定的辩证法是一种瓦解的逻辑,意在瓦解这种笼罩在主体客体关系之上的一种整体化的格式塔图景。这样看来,传统辩证法的肯定本质终归是一种主体的构造,而非观念论辩证法所宣称的事物自身的运动。但是,阿多诺对辩证法中主体作用的揭示也并非是将主体从辩证法中剥离出来,恰恰相反,辩证法本身就是对非同一性的意识,是主体在事物中对不对等性矛盾的体验的产物。应该来说,对主体的这种祛魅同样是对概念自身的祛魅,概念对虚幻总体的追求本身就是对主体的束缚。主体的解放依赖于主体对客体的解放,换句话说,从主体优先性到客体优先性无非是对形而上学等级制的反叛,并非仅仅为了这种颠倒的哥白尼叙事。
揭示出观念论辩证法中主体对同一性的设定只是概念上的否定,而任何概念上的否定都同时是一种对事物的规定,规定同时也是否定。真正的主体解放必须发掘这种同一性的社会基础,因为只有超出概念化的东西,才是具有真正现实性的东西。阿多诺将这种同一性的来源归结于社会生产的商品交换。正是由于人类劳动被还原为社会平均劳动时间,商品交换成为社会的一般模式,同一的个性和成果变成可通约的总体。对概念的外在否定就是将概念的现实来源进行一个呈现,这一点上来说,阿多诺与马克思的哲学现实化与消灭哲学的命题具有相同的思路。
如前所述,同一性是意识的本质,是一切思考的前提。换句话说,是对象被认识的前提。但就主体对客体优先性所产生的压制来看,客体在主体设定的这种同一性下并未获得完整的呈现。因为同一性思维是要说出对象归于什么种类,属于什么,诸如S是P这种语言学形式。而正是非同一性真正让客体自身获得了完整的呈现,而不在同一性的压制之下,真正说出了某物是什么。否定的辩证法正是对事物中的异质性、多样性和非概念化的要素的承认,而不是将这些因素用同一性理念驱逐出去,完成了对事物完整的把握。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阿多诺想谈论那些不能说的东西。
等级制的瓦解并不能解决问题,除非找到一种新的主客体模式。在这一方面,阿多诺引入了一个浪漫的概念——星丛。对阿多诺来说,统一并非是概念到上位的总体概念的等级制发展,而是一种星丛式的结构。星丛意在描述这样的一种理念:通过围绕一个被探求的核心概念而聚集概念,试图表达这一概念所面对的对象,而非将其限制用于某种操作目的。概念聚集在认识的事物周围,潜在地决定着客体的内部,在思维中达到了必然从思维中被割去的东西,这样一来,概念星丛可以表达被概念把握事物时事物丧失的东西。这种伙伴式的、平等客观的主客体关系,并没有同一性的强制性,而是依靠聚集概念之间的差异来获得真理性的认识。因而只有这种平等的星丛关系,个别、具体和异质性事物才能从普遍性中解脱出来,从而真正地呈现自身,而不是依靠一种等级关系进行分类学意义上的构造。
六
通过对主体的祛魅,对同一性的祛魅,阿多诺完成了对辩证法传统中否定性的重构。与黑格尔把否定性当作肯定性、当作获得同一性形式的条件不同,阿多诺认为否定之否定仍然是否定的,它作为肯定性的唯一特质是批判,是确定自己在否定,而非追求一种抽象肯定性。阿多诺认为,观念辩证法还是把辩证法看作一种纯粹方法意义上的东西,而非如黑格尔所述来自于事物自身。阿多诺认为否定必须是坚持不懈的否定,否定之否定并不会使得否定走向它的反面,而是证明这种否定还不够彻底,不够充分。被否定的东西只会一直处于否定的状态下。应该来说,阿多诺的这种否定是与黑格尔观念辩证法的彻底决裂。他将黑格尔否定之否定同样也视为一种同一性的幻象,这表明了观念论的把戏——从一开始的那个肯定环节不仅仅是作为概念运动的开始,同时也被预设为一种结果。同时,这种辩证法传统中达到的与客观相符合的说法也就变成了它所要宣称达到的目的的反面。而否定的辩证法,正是一种他者对同一性逻辑的抵抗,这是辩证法对作为中介的概念同一性贯穿后的目的。
在这种意义上来说,否定只能是一种过程,一种持续的过程。主体在此过程中体会到的是来自于事物矛盾的不对等性,并且主体只能依靠概念星丛之间的关系尽可能接近客观性。因而对阿多诺来说,否定辩证法所昭示的不仅仅是肯定的不可能,因为这只会让概念阉割掉事物的异质性要素。同样对事物的彻底否定也是无法办到的,因为否定是个永远持续的过程。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处理相比,阿多诺否定的辩证法具有更多的浪漫主义色彩。他的辩证法方案无法在实践层面如唯物辩证法一样,置换辩证法的主体与视域后获得强大的社会效力。不过阿多诺对同一性强制性和形而上学等级制的批判作为一种批判意识时刻提醒我们永远不要将辩证法停留在一种肯定性上,要保留辩证法的批判本性。同时他星丛式的主客体关系为辩证法的第三个转向——空间辩证法提供了一个拒绝起源和历史同一性思维的方案。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