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欣赏萨特的哲学小说《恶心》(下)

2024-04-1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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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到存在主义现象学的影响,萨特的哲学小说《恶心》在写作手法上,搁置了通常所谓“理论态度”,返回某种原样的内心冲动,用物质性的心理感受周遭的一切。

  我们每个人,学校的教育,我们已经深入思想骨髓的苦乐观,都像是哲学家笛卡尔那个类型,认为自己原初的想法既天真又傻,“需要用清水一般透明的、抽象的思想加以洗涤”——所以我们分善恶、定公正、明事理、做判断。我们假设这是一种正确的世界观,但无论多么正确的东西,作为个人都会感到厌倦的。此刻,甚至宁可沉浸于萨特这句话:“我像傻瓜一样兴奋。”一个兴奋的傻瓜会有奇遇感,而一个聪明人不想那些想了也没用的。这样的聪明人不浪漫,而兴奋的傻瓜却能发明浪漫。例如以下这段:

  “安妮使时间恢复了它的作用,有一段时间,她在吉布提,我在亚丁,我时常去看她,共度24小时。她千方百计地增加我们之间的误解,直到最后离我走只剩60分钟了。60分钟正好使你感到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我还记得一个可怕的晚上,我应该午夜动身回亚丁。我们坐在露天电影院里,心情沮丧,她和我一样,只不过她是策划者。到了11点正片开始时,她抓过我的一只手,紧紧握住,一言不发。我感到一种刺激性的快乐,不用看表,我知道现在是11点钟……到了午夜,她使劲握握我的手就放开了。”这很像是兴奋的傻瓜效应。

  安妮,或者说萨特在这里发明的浪漫,是这样尖锐的时刻,千方百计地制造误解、无事生非,而且要变换花样,后来的法国作家争先模仿,比如雅尔丹的小说改编的,由苏菲·玛索主演的电影《芳芳》的主要情节,就是萨特这里描述的。让每次约会都像是第一次,制造陌生感,还要惊心动魄,这对青年偷偷闯进外出度假的富人家的别墅,当成自己的家,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但这些都是模仿,不如萨特的原创。

  重要的是鲜活和身临其境,生活中发生的事,只有不合理,才刺激想象的空间:一对伴侣走进餐馆,女的说,我鞋带散了,你给我系鞋带。男的看了一眼,鞋带没散。女的激动起来,散了散了,给我系鞋带。男的只好蹲下碰碰女的鞋子,然后说,鞋带给你系好了。这时,女的满意地笑了。这是不合理的生活细节。生活是荒谬的,从来都不符合逻辑。

  这个女的让男友给她系鞋带,而女人知道自己的鞋带没散,这是情绪的转移,语言已经无法填补这个女子此刻的心情,她想让男友给自己做一件没用的事,这种置换使女人心情大好,而这是匪夷所思的,因为如果这种转化可以成立的话,那么致使心情好的念头可以是任意的,心情不好的念头亦然。这样的矫情,可以使我们返回本文的开头,也就是搁置语言的使用价值,让意识转化为物体行为。

  以上涉及人性的边界:当我们说到人性的时候,似乎我们已经对于人性已经懂了,但这是假装懂。我们没懂。所谓懂了人性,其实是在界定和判断人性。但人生在世,人的行为是敞开的,怎么可能约束在某种情境下会想到什么,朝哪个方向想,做什么,如何做呢?这是可能性的问题,包括了不可能的可能性,这就是荒谬,它也是人身上的一部分,就像以上提到的“兴奋的傻瓜”,不相信“s是p”样式的判断句。比如“天是蓝的”,但蓝色是用来骗人的,蓝不是天空的属性。“海是绿的”亦然,“绿”不是大海的属性。词语是词语,物体是物体,完全不是一回事,人类有能力让词语镶进物体里,但这是一种暴力,然后人就相信摆弄词语,就是在摆弄外部世界了,这是一种知识分子的习惯,给事物命名的习惯。这样做的效果,就相当于给名字或者名称施加了魔法,这是人类疯狂的古老遗传的心理习俗,就像我儿时就懂得侮辱一个人,可以通过侮辱他的名字:“铁蛋是个王八蛋”。但这个叫“铁蛋”的小男孩不应该生气,因为他的名字叫“铁蛋”完全无任何道理可讲,这个轻率的发音和他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王八蛋”亦然,但是这男孩仍然生气了,成年人在类似情况下也生气,这是由于语词具有社会性,语言是我们五官四肢的延伸,如果我们割断这样的延伸,就丧失了理解力。

  但是,现在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破坏词语的约定性。词语不再具有从前的意思。萨特写道:“我记不起那是树根。字眼已经消失,与之一同消失的,是物体的含意、用途以及人们在它的表皮上划出的浅浅标记。我单独面对这个黝黑多节、完全野性的庞然大物,它使我害怕。于是我得到了启迪。”这段话里的“黝黑多节”,乃至野性、庞然大物,仍旧是词,但绝对不归属到“树根”,或者说,不去命名,这就使词语变成始终在飘的感觉,就是不落实为某个名称概念的含义。换句话说,具有黝黑多节、野性且庞大的东西多着呢,不一定非得是树根,但我们也不必落实到黑人,我们只需要某些描述性的特征混杂且交叉地飘起来,它们可以暂时栖息在任何东西上面,但很快又飘走了。与其说这样的情形是在破坏词语的约定性,不如说是破坏名词的约定性。

  于是我们就听懂了萨特这段话,批评的是名词,也就是命名:“如果有人问我存在是什么,我会诚心诚意地回答说它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种空洞的形式,这形式是从外面加在事物上的,它丝毫不改变事物的本质。但是突然间,它在这里,像白日一样清楚;存在突然露出真面目。它那属于抽象范畴的无害姿态消失了,它就是事物的原料本身。”名称只是贴在物体上的一层清漆:“这层漆融化了,只剩下几大块奇形怪状的、混乱不堪的、软塌塌的东西,而且赤露着,令人恐惧地、猥亵地裸露着。”——具有这些特征的当然不止是树根,它可以是任意别的场所的东西,比如是垃圾堆、会场、堵车的场面。但不必在这些场面中的任何一个停留,而只是保持漂浮不定、难以琢磨的相似,逃脱禁锢它们的关系。萨特写道:“至于这些关系,我感到它们的任意性。”

  于是,名称成为多余的,这是当代西方小说和戏剧的典型特征:人的名字、职业、身份,甚至故事性和主要的情节线索、中心思想及其意义,都成为极力被淡化的、多余的东西,古典文学的叙事结构就这样被瓦解了。

  如果以上广义上的名称或者概念成为文艺中多余的因素,那么事情的本质和因果关系,也就随之瓦解,陷入理解的混乱,现代文学陷入荒诞。于是萨特写道:“‘荒谬’这个词在我笔下诞生了。”萨特明显赋予“荒诞”非名称的特征,即它的意思是无法落实的、陌生的,抗拒理解力的。“此刻我与字词搏斗,而那时我触及物体……啊!我怎样才能用语言将它确定下来呢?荒谬是无法还原的,什么也无法解释它——包括大自然深沉和隐秘的谵妄。”那么,这里就不再是知识与认识的话题了,而是“感官世界的诗意旅行”。因为“加以说明的世界和理性的世界并非存在的世界。”一切能说清楚的东西都不荒谬,因为它们都有名称和概念,可以被界定,而一旦丧失了名称,解释的功能便失去了根基。但我们可以说,解释是在感官经验之后发生的。用海德格尔的话说,这是在本体论之前。在事物的本质或者品质被加以确定之前发生的。那么,“不确定性”就飘飘忽忽地浮现在思想面前。

  再说一遍,“荒谬”是无法还原的,即不能归结为概念或者名称。于是,一切词语都不再是其自身字面上的含义,而是在漂浮中相互交叉、交错。“一旦你留住它们片刻,这种舒适的安全感便被一种深深的不安所取代,因为颜色、味道、气味从来不是真正的,从来不规规矩矩地只是它们本身。”也就是,得用不同于颜色的词语描写颜色,用不同于味道的词语描写味道,用不同于气味的词语描写气味,用比必要的词语更多的词语,这就是萨特在此处所谓“多余”。这样的“多余”不仅创造美感,而且揭示颜色、味道、气味的真相。例如,黑色不仅是视觉——这就是奇异的时刻,此刻我浑身冰凉,处于一种可怕的迷醉状态,显现了某个新东西,但这不可说的东西现在可说了,萨特说它就是绝对任意的偶然性。不与必然性配对的偶然性才有可能使人感到眩晕和飘起来。只有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们才有可能理解这本小说中最难理解的一段话:“这种痴迷状态持续了多久。我是栗树根。或者说我完全是它存在的意识。我独立于它——既然我有意识——但我消失在它身上,我就是它。意识局促不安,但是它以全部重量悬伸在这根没有生气的木头之上。”其实,对于这段难解的话,萨特以下的话揭示了它的含义:“存在这个东西不是由你在远处想的,它必须猛然侵入你,在你身上扎下来,像静止的大动物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你心头——要不就什么也不再有。”总之,罗冈丹此刻被物体卡住了,大脑一片空白,思想动弹不得。思想丧失了缘由,追问丧失了根基,问“为什么”已经不再有意义。“我知道这是世界,突然出现的、赤裸裸的世界,对这个巨大儿荒谬的存在,我愤怒得喘不过起来,你甚至无法想象这一切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存在一个世界,而不是虚无……我想象虚无,但我已经在这里,在世界上,睁大眼睛,活着。虚无只是我脑中的一个概念,一个存在的、在无限中漂浮的概念。这个虚无并非存在之前来的,它也是一种存在。出现在其他许多存在之后。”

  至于安妮,小说中罗冈丹与她最后一次见面的长谈中,萨特化身为安妮。安妮贡献了两个关键词:特殊情景与完美时刻,它们的含义,我以上已经讲过了。这里只引用安妮的一段话,作为结束语: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遇不到能激起我热情的人或事了。你知道,去爱人可不是小事,需要毅力、慷慨、盲目性……在开始甚至还得跳过一道深渊。要是深思熟虑,就不会这样做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跳了。”

  安妮决定不再跳了,但萨特还继续跳,其实他既不是罗冈丹,也不是安妮。萨特通过《恶心》这本小说,丰富了他在《存在与虚无》中阐述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它不承认命运,人生的轨迹来自自由选择,取决于一次又一次偶然性,乃至完美的无动机。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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