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语词”——维特根斯坦的艺术批判

2024-01-29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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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陈常燊,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分析哲学》副主编,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分析哲学。

  维特根斯坦出身于奥地利的一个艺术世家,父亲是知名的视觉艺术赞助人,母亲曾长期主持维也纳最著名的音乐沙龙。他本人擅长演奏单簧管,艺术批评和美学思考贯穿于其一生。对他而言,美学并不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是其哲学运思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在《文化与价值》中坦陈,“科学问题也许让我感兴趣,但它们从来没有真正抓住我;只有概念和美学问题对我有这种效果”。他始终特别重视对审美和艺术展开“本质批判”,尽管其间的方法和旨趣迥然有异。除了人们熟悉的《逻辑哲学论》与《哲学研究》,维特根斯坦还在《1914-1916年笔记》《文化与价值》《关于美学、心理学与宗教信仰的讲演和谈话》等著作中探讨了审美判断、审美规则、艺术理解(特别是音乐)、艺术天才等一系列议题——当然还包括他对“何为艺术”的本质性思考,这实际上直接影响了当代艺术的“哲学转向”以及当代艺术哲学的“分析转向”——其标志性事件是分析美学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前期维特根斯坦将艺术审美与伦理道德相提并论。他在《逻辑哲学论》中直言不讳地指出美学和伦理学之间存在一种根本上的共性:“伦理和美学是同一个东西。”“美”和“善”都是价值概念,都属于《逻辑哲学论》中的所谓“神秘之域”,其语义内涵都是一个空集。在他看来,的确有不可说的东西,它们显示其自身,它们是神秘之物。这里的“神秘之物”仅就其逻辑—语义学上不可被言说而言,它们显示其自身的价值。我们不能将它理解成为某种“难解之谜”,因为只有难以解释的现象、难以回答的问题才是神秘的,但是我们从艺术审美领域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问题,当然也提不出任何难解之谜,因此也不可能存在任何一种有意义的回答,不管它是对的还是错的。鉴于此,维特根斯坦指出,谜是不存在的,当一个问题可以提出,它也就可能得到解答。

  相对于显示,言说依赖那个作为主体的言说者,以及主体的一切经验条件,以及语言本身。前者并不依赖那个主体同样能显示出其自身,也就不依赖主体的一切经验条件。如此一来,“显示”的领域也就成了某种“超验”的领域,因此不难理解他的下述所言:很清楚,伦理是不可说的,伦理是超验的,而美学与伦理情况类似;我们无法通过经验方式进入超验领域,也无法像把握自然世界中的经验对象的那种言说的方式来把握神秘之域中的超验对象。为了能够把握它们,我们必须采取某些超验的方法,这些方法并非指向某些事实,而是针对某种对待神秘之域的实践态度。换言之,事实上我们并非内在于神秘之域,但可以并且必须以某种特定的超然态度来对待它。由于已经超出了经验知识的事实领域,从而进入规范性的价值领域,因此这不是一种知识论,而是一种以“反伦理学”面目出现的伦理学。

  我们当以何种态度对待神秘之域?维特根斯坦提醒我们必须“以沉默待之”。意思是说,我们并非为了沉默而沉默,也并非耽于沉默,相反,我们只是以沉默的方式而对那些不可言说之事采取“忽视”态度,从言辞中逃离出来,转而全身心地投入生活实践,而艺术审美、伦理道德、宗教信仰都属于这样的生活实践领域,换言之,对于生活实践领域中的这些不可言说之事,我们在语言上“忽视”它们,而在实践上重视它们,投入它们,寄希望于在其中安身立命。

  我们当以何种方式体现对“神秘之域”的超然态度?如果说,当我们以沉默的方式而“忽视”它们,对之“置之不理”时,这是一种“消极态度”,那么当我们跳出经验事实的语义学框架来重新以某种超然态度对待它们时,则是一种“积极态度”。这些超然态度,在前期维特根斯坦哲学中体现为两点:第一,“以永恒的观点看世界”,这是一种永恒性的世界观;第二,“以整体的观点看世界”,这是一种整体论的世界观。实际上,也只有从永恒的视角和整体的视角来看世界,才能领略到什么叫“它们(即神秘之域)显示自身”。它们对我们的显示其自身,与我们对它们采取永恒和整体的看待视角,这两者之间是相向而行的,二者缺一不可:假如它们并不向我们显示其自身,或者假如我们并不以永恒和整体视角看待它们,都不可能构成我们称之为“生活实践”的东西。

  在审美和艺术领域,就像在其他实践领域一样,我们可以深刻地领悟到语言的局限性——并不存在有意义的美学命题,关于审美的理论化言说是不可能的,我们对它所能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划界”:就其为何不可说给出说明。在他看来,艺术品是在永恒的观点下看到的对象;善的生活是在永恒的观点下看到的世界。这才是艺术和伦理学的联系。这里的永恒性并非指时间的无限延伸,而是指无时间性。永恒的观点也就是一种无时间性观点,显然并非是终有一死者的观点,因为经验上的“终有一死”本身就意味着时间性的在场。

  后期维特根斯坦选择了以不同方式“逃离语词”,但是其反实在论立场并未改变——艺术或审美对象并不是一种任何意义上的“超级事实”,亦无相应的“超级概念”可言说之。在他看来,审美的语言游戏所呈现的,是一种我们称之为“审美”的生活形式,它指向的仍然是一种“消极观点”:审美的语言游戏并没有固定不变的本质。以评价语词为例,不管是“好的”“美的”,还是别的什么词汇,都无法框定审美判断的语言形式。并不存在与审美判断进行严格对应的语言表达式,一个审美判断完全可以不用“好的”“美的”来表达,正如我们日常语言中所常见的那样,使用“好的”“美的”所表达的未必是审美判断。是什么使得这个词成为赞成的感叹呢?他回答道,是这个词出现在其中的游戏,而非词的形式。由此可见,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的观点仍然适用于美学领域,如果仍然存在“美学问题”,但它只能是概念澄清或语言批判的工作,不管是站在欣赏者角度提出的“怎样才算理解了一支乐曲”这样的问题,还是站在创作者角度提出的“什么是艺术天才”这样的问题。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编辑:李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