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简介：聂敏里，中国人民大学杰出学者特聘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学报》副主编，博士生导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被授予“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荣誉称号，主要从事西方哲学的教学与研究，主编策勒《古希腊哲学史》汉译多卷本，独立撰写、出版多部学术专著和译著，获得教育部、北京市等颁发的多项优秀科研成果奖。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指马克思写作于1840年下半年至1841年3月期间被题名为《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的自然哲学的差别》的一部书稿。这部书稿本来是马克思一个更大的有关希腊化哲学的研究计划的一部分，马克思在“序言”中指明了这一点。 但是，在鲍威尔的敦促下，马克思急于在波恩大学获得一份教职，因此，他便压缩了他的写作计划，将其中有关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部分拿出来，作为博士论文，并于1841年4月6日将其寄给耶拿大学哲学系主任巴赫曼，由其推荐于1841年4月15日在耶拿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马克思原计划刊印他的这篇博士论文，这有他给论文所写的“新序言草稿”为证，但是，最终这一出版计划没有实现。马克思的博士论文第一次发表是在《卡尔·马克思、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和斐迪南·拉萨尔的遗著》1902年斯图加特版第１卷中，是经过删节的版本。全文第一次发表于《马克思恩格斯全集》1927年国际版第一部分第1卷第1分册。

　　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反映了马克思早期思想的一个特殊的发展阶段，即自我意识哲学的阶段、青年黑格尔派的阶段和资产阶级启蒙主义者的阶段。我们可以把这个阶段放到他早期思想形成的各种复杂的线索之中，考察他和黑格尔哲学的关系，和青年黑格尔派的关系，和启蒙主义的关系，和当时德国的整个思想语境的关系等等。但是，我们也可以从古代哲学史研究的角度来考察，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是不是一篇严格意义的古代哲学史论文。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它的研究主题、研究计划、它所使用的研究文献、它所运用的研究方法、它所提出的思想观点等多个方面来进行考察。我的观点是，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在许多方面是一篇严格意义的古代哲学史论文，但是，在有些方面则又溢出了古代哲学史研究的范式，体现了他的思想的黑格尔主义的阶段，以及受到黑格尔的哲学史研究方法的影响。

　　由于篇幅的限制，下面，我仅从研究文献和研究方法两方面来对这一问题加以考察。

　　首先，我们来考察马克思博士论文所使用的研究文献的情况。马克思是从1839年初开始他的围绕伊壁鸠鲁哲学的研究工作的，这有马克思留下的七大本《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为证。从《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和博士论文本身写作时所使用的文献情况来看，马克思广泛搜集了在他那个时代能够找到的有关伊壁鸠鲁哲学的几乎所有的原文文献，并且也考察了相关的二手研究文献。

　　马克思搜集的有关伊壁鸠鲁哲学的原文文献主要包括以下两种：第欧根尼·拉尔修的《名哲言行录》第十卷；伊壁鸠鲁《残篇》（《论自然》第2卷和第11卷）。而马克思所搜集的古典作家有关伊壁鸠鲁哲学的各种二手文献总数计有约29种之多，其中最重要的当然就是本身作为伊壁鸠鲁主义者的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其次是普卢塔克的《论信从伊壁鸠鲁不可能有幸福的生活》和《科洛特》。此外还有西塞罗和塞涅卡的作品，等等。

　　马克思对原文文献和古典文献运用的专业性质，需要对比当时有关伊壁鸠鲁哲学的文献整理状况才能得到正确的评价。我们知道，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原文文献整理，到目前为止最权威的仍然是德国学者赫尔曼·乌斯纳（Hermann Usener）于1887年出版的《伊壁鸠鲁集》（Epicurea）。但是，乌斯纳在他的《伊壁鸠鲁集》中所做的工作只是科学地研究了第欧根尼·拉尔修《名哲言行录》第十卷的多个古代抄本，给出了记载于《名哲言行录》第十卷中的伊壁鸠鲁原文文献的最权威的版本，并将古典文献中所有与伊壁鸠鲁学派思想有关的段落作为残篇汇集在一起。新发现的《论自然》残篇并未收进，同时，1888年由C·沃特克（C. Wotke）所发现的《梵蒂冈伊壁鸠鲁格言集》（Sententiae Vaticanae）80条和19世纪末发现的奥伊诺安达的第欧根尼碑铭也未收进。

　　如果我们对比乌斯纳所做的这一划时代的工作，那么，马克思在乌斯纳之前，在没有类似于乌斯纳所科学整理的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原始文献的现代辑校本可以利用的情况下，自行搜集相关的原文文献开展独立的研究，其研究工作的开创价值和学术严谨性，由此便可见一斑。

　　其次，我们对马克思博士论文所运用的研究方法进行考察。作为古代哲学史的一位特殊的考察者，马克思和一般的古代哲学史研究者的一个很大的区别就是，他是有着明确的哲学史研究的方法论思想的，他的这一思想集中体现在他在进行博士论文写作之前所做的《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的“笔记七”中。

　　在“笔记七”中，马克思对哲学史的研究方法做了深入的理论反思。他明确反对那种单纯记录历史上的哲学家们具体说了些什么的哲学史，而认为哲学史编纂的主要工作应当是抓住历史中的思想的本质。当我们把哲学家文本中那些表面的东西、反映哲学家个性的东西、属于思想形式的东西拨开之后，所剩下的恰恰就是属于人类思想的观念进展的东西，而正是这个东西才是进行哲学史研究的真正思想价值所在。

　　马克思博士论文的写作正是按照上述方法论原则进行的。它不是对伊壁鸠鲁哲学的仅仅停留在其表面思想叙述上的哲学史研究，而是借助与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思想的比较，通过深入地辨析、思考二者的本质差异，对伊壁鸠鲁哲学所内含的最关键的时代思想主题的把握，这就是在他的原子论中所深刻体现出来的人的个体性存在、人的自我意识和人的自由。所有这些，不仅的确是对伊壁鸠鲁哲学思想的核心和本质的把握，而且也是对希腊化时期哲学思想的根本特质的把握。

　　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坦率地指出，由于受到黑格尔哲学思想的影响，也由于在这一时期他对属于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哲学的关注，马克思的博士论文在很多方面超出了哲学史研究的范围，成为他自己的在这些时代哲学问题上的自我哲学沉思。

　　通过以上两个方面的考察，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审慎的结论：尽管马克思的许多概念具有黑格尔式的概念思辨特点，和通常的哲学史研究更多注意文本的辨析不同，但是他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主题论述，仍然应当列入马克思所处时代古典哲学研究的主要成果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