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南开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马克思博士论文所关注的主题是德谟克利特与伊壁鸠鲁原子论之间的差异,这个差异显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值得关注。德谟克利特用原子与虚空的关系较为完整地解释了现象世界,他所理解的原子已经摆脱了具体的可感性质,且他将虚空这种“非存在”视为与原子一样的“存在”,而原子在虚空之中的运动(形状、位置等)就是世界的发生。由此出发,他可以灵活地解释认识的来源与过程,解释世界的变化规律(原子的形状与结合方式的差别),甚至神也可以归为原子的差异(精细的原子)。但问题是:这种理论越完美,对这种理论的进一步解释也就越迫切:如何解释“对世界的解释”与“所解释的世界”之间的同一性关系?这个问题具体表现在:原子论如何解释自身?原子论是自然界本身的规则还是人为设计制造出来的理论?凭什么说世界是原子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构成的?原子论以何种不可怀疑的根据作为自己的合理性证明?由于古代自然哲学乃是一种实体哲学,缺失对自身理论本身的反思。作为一种极为完美的解释世界的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现在面临着如何说明自身的困境。德谟克利特显然没有到达这个反思的层次,因此,在处理原子虚空与现象之间的关系时,他陷入了“自相矛盾”:一方面,相对于原子,他认为,“现象不真实,感性现象不是原子本身所固有的。它不是客观现象,而是主观的假象。”但另一方面,相对于原子与虚空,他认为现象的真实性又是毋庸置疑的。“感性现象是唯一真实的客体,并且‘感性知觉’就是‘理性’,而这种真实的东西是变化着的、不稳定的,它是现象。”
借用哈里斯在《无限与视角》之中展开的“视角原理”,我们可以发现,要走出德谟克利特原子论的困境,那就需要一个更高层次的视角,因为“要把一个视角作为一个视角来思考,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超越了它,就已经认识到了它的局限。我们只能看到无法如其本身地显示自己的某种东西的一种视角性显现。要想意识到视角,不仅要意识到所看到的东西,而且要意识到我们特定的视角是如何让所看到的东西以那种方式显现的。”以今日的视角看,关于原子虚空与现象之间的同一性论证,需要一个更高层次的视角予以整合,即相对于解释世界的“自我意识”与自由意志的觉醒,这也是后面的智者学派、怀疑论者提出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等命题的突破。反过来看德谟克利特,他终生只能在“感性”与“理智”之间、现象与真理之间游离不定,最后,“据说德谟克利特自己弄瞎了自己的眼睛,以使感性的目光不致蒙蔽他的理智的敏锐”。(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4页)
与德谟克利特相对,伊壁鸠鲁根本就不是为了解释世界,他的原子论的目的只是为了自己的肉体的无痛苦与灵魂的无纷扰。他因此轻视实证科学,“在解释具体的物理现象时表现出一种非常冷淡的态度”。(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8页)而伊壁鸠鲁之所以被视作是一个独断主义者,就在于他将自我意识、自由当做了标尺,不再受制于解释世界的自然哲学的限制。如果要追问“感性知觉”为什么是真的?伊壁鸠鲁却只是对其所知具有一种“信念”。他说:“哲人对事物采取独断主义的态度,而不采取怀疑主义的态度”。(引自《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2页。)当德谟克里特矢志不移地在大半个世界寻找“原因”时,伊壁鸠鲁却基于这种“信念”,很少离开家乡;即使是短暂地离开过自己的花园,也不过两三次;即使他去过伊奥尼亚,也不过是访友。原来,在伊壁鸠鲁那里,原子象征的是个体的自我,而自我的本质就是自由。如果原子只是在必然性的直线运动中,则象征着它丧失了个体性、坚实性与独立性;如果自由受制于外在的整齐划一行动,自由就丧失了自己。因此,自由必须从外在的束缚中独立解放出来。青年马克思对原子论差异的阐发并非空穴来风,伊壁鸠鲁的传人卢克莱修就曾说过:之所以要提出偏斜,就是为了证明自由,就是为了打破命运的束缚,自由必然摆脱必然性。自由无须理由。
因此,伊壁鸠鲁原子论与德谟克利特原子论之间的差异,归根到底就是对现象世界的两种态度的差别,即对世界的理论的态度与实践的态度之间的差别。德谟克利特原子论致力于以原子与虚空的关系来解释现象世界,但面临着无法解释原子与虚空理论自身的困境,原因是当时的自然哲学缺失了反思的维度;而伊壁鸠鲁则是以追寻身体的无痛苦与灵魂的无纷扰为实践指向,所以对世界采取了独断的态度,实际上是跳出了解释世界的视角,而坚持一种自由独断的姿态。两者的差异可以视为解释世界的“理智主义”与改变世界的“意志主义”之间的差异:把感性知觉视为真理性的理论恰恰是伊壁鸠鲁的意志独断论,而不相信感性世界的怀疑论却是德谟克里特的理智经验论;相信真理性者假定偶然性,而怀疑论者却假定必然性。这两种正相反对的理论竟然都是原子论,岂不令人惊异吗?从这个意义说,解读马克思的博士论文或者其它经典著作,有必要提炼其中的核心问题,并与哲学上常读常新的基本问题对接,这才是今天我们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的一个基本的态度。
(本文是云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主办的“马克思主义+(Marxism plus)学术沙龙”系列活动第一期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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