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柱是古埃及建筑中最常见的构件之一，考古发掘出土数量众多。居址中出土的石柱尺寸并不高大，也少见装饰。对于古埃及的民居而言，出于对舒适性的考虑，即使体面的民居也都由泥砖建造，但前廊一般由几根石质圆柱并排支撑，可供人遮阴纳凉。然而，在古埃及的神庙中，常见由几十根石柱按照对称规则组成的阵列，多者可达上百根。这就是古埃及神庙重要组成部分——“柱厅”。

　　柱厅分类 

　　根据建造方式的不同，柱厅可分为多柱厅（hypostyle hall）、柱廊（colonnade）、周柱廊（peristyle）、普通柱厅（collumned hall）等。柱厅所处位置也有讲究。一般认为，塔门至柱厅一段可算神庙的公共空间，而内里的神殿仅限祭司走动。也就是说，普通朝觐者不可逾越柱厅。因此，柱厅是一座神庙对外营造神圣空间的关键场所。

　　柱厅的建造者，也就是古埃及国王，为追求建筑的神圣性而雕梁画“柱”，在高10米左右的石柱表面上布满彩绘浮雕装饰，四周墙体上全是带有国王形象和王名的宗教庆典或征伐四方的描绘。不仅如此，随着建筑技术的提升，古埃及工匠创造出种类繁多的柱式。柱身除圆柱形之外，还有棕榈式柱、纸莎草式柱、帐篷杆式柱等。柱头不仅有模仿植物的莲花束形、莲花盛开形、棕榈形柱头，还有钟形柱头、哈托尔柱头，以及古希腊罗马时期盛行的复合式柱头。

　　卡尔纳克阿蒙神庙的多柱厅最为著名。厅内共有134根砂岩石柱，其中位于中央的12根巨型石柱，每根高20.5米，柱头呈纸莎草盛开形状，而其余较矮的石柱也有14.5米高。该柱厅主要营建于新王国第十九王朝时期，约公元前13世纪左右。柱身浮雕表现了塞提一世和拉美西斯二世向众神献祭的场景，雕工细腻，彩绘艳丽。无论从建筑规模、工艺水准，还是艺术表现力来看，卡尔纳克的多柱厅都是古埃及柱厅的巅峰之作。新王国时期之后，古埃及国力渐微，内外交困。然而，卡尔纳克神庙内的柱厅建造并未因此停歇。在第二十二王朝国王建成所谓的“布巴斯提斯庭院”之后，神庙在第二十五王朝国王塔哈卡统治时期（前690—前664）迎来了柱厅建造的第二个高潮。

　　当来自努比亚的国王塔哈卡成为新的建造者之后，传统的埃及柱厅样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人们通常对新王国时期的建筑关注过多，而对后世第二十五王朝时期的建筑讨论不足。本文尝试探讨这一时期塔哈卡在卡尔纳克大规模建造柱厅背后的建筑理念与内涵。

　　特定空间的选址理念 

　　塔哈卡在卡尔纳克神庙内新建四座柱厅，分别位于阿蒙神庙以东的拉美西斯二世神庙、南侧的孔苏神庙、西侧的第一塔门庭院，以及北侧的孟图神庙。埃及学家勒克朗认为，在“卡尔纳克的四个方位”上选址建造，属有意为之。东、西方位上的两座柱厅位于同一轴线上，即阿蒙神庙的主轴线。西码头、斯芬克斯神道、塔门、柱厅、圣所等由外至内沿主轴线依次排列。每年冬至日时，可观测到旭日从塔门中央升起。作为太阳运行轨迹的东西轴线无疑是阿蒙神庙的核心轴线，历代国王均依此开展营造工程。主轴线上的位置自然是塔哈卡柱厅的首选。但是，位于南、北两个方位的柱厅却不在同一条轴线上，它们分别位于孔苏神庙和孟图神庙各自的主轴线上。其中原因应当与这两位神明在卡尔纳克的重要地位相关。

　　四座柱厅在选址上的另一个共同的特点是均位于神庙的最外侧，柱厅前方便是神庙区的入口——建在围墙上的砂岩大门。如此一来，塔哈卡柱厅就是朝觐者进入神庙区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建筑。除去最佳展示的考虑之外，法国学者乌尔丹认为，外侧选址还应该与环绕卡尔纳克地区的神像巡游仪式相关。塔哈卡柱厅的四列石柱所形成的三条通道，可分别迎接阿蒙、穆特和孔苏三座神像。东侧拉美西斯二世神庙的塔哈卡柱厅上残留的浮雕铭文可以印证这一假设。

　　柱厅形制的改良理念 

　　塔哈卡柱厅的形制与传统柱厅有所不同。现有考古证据显示，四列石柱的大型柱厅仅见于塔哈卡统治时期。通常每列有五根石柱，柱顶由木头过梁连接。柱式也具有鲜明的库什（Kush）王朝特色，柱身是纸莎草式，而上方则采用钟形柱头。石柱之间有矮墙纵向连接，矮墙通常高2米左右，墙体两侧有不同主题的彩绘浮雕装饰。这类带有装饰的矮墙，被称作“幕墙”或“柱间墙”，也是第二十五王朝建筑中常见的元素。

　　在实际建造时，参考与所属神庙的比例关系，每座柱厅的尺寸均有不同。石柱的柱径与柱身高度之间无固定比例，应是根据所倚靠的塔门高度灵活变化。相较于卡尔纳克的其他神庙，孟图神庙建筑占地面积最小，因此建在庙前的塔哈卡柱厅尺寸最小，据推算每根石柱高度8.5米左右；而位于第一塔门庭院的塔哈卡柱厅尺寸最大，每根石柱高度约20米，仅次于多柱厅的高度。除此之外，为与第一塔门庭院内部其他建筑相协调，这座柱厅仅建两列石柱，每列五根，柱间围有矮墙，并在四面各设一个出入口。如此设计与古埃及另一类“圣亭”（kiosk）建筑相似，因此这座柱厅也得名“塔哈卡亭”。塔哈卡对柱厅的突出改变是通过减少柱列和增加柱间墙的方式，来调整适配周围建筑，同时使朝觐者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内聚焦浮雕装饰所展示的内容，但这项改变也不排除建造工程成本方面的考量。

　　柱厅内部装饰内涵 

　　虽然现存于地表的塔哈卡柱厅残破不堪，大部分浮雕装饰早已遗失。但根据考古发掘出土的石刻，仍可大致复原出柱厅内部装饰的主题与范式。以孟图神庙的塔哈卡柱厅为例，在柱身中央的固定位置有彩绘浮雕的主画面区，由两幅国王向孟图神献祭供品的场景组成；在其上方有王名圈与5条彩色条带做装饰，而下方有圣蛇与秃鹫保护着的王名圈纹章，以及代表“生命、稳固和权力”的3个交替排列的符号作为装饰。柱身的根部装饰有红蓝双色绘制的叶片纹样，与有类似彩绘纹样的柱头相互呼应。

　　柱间墙上的装饰主题更加丰富，内容大致可分为两类：尼罗河神巡游和宗教庆典。代表上下埃及各个诺姆（地区）的尼罗河神巡游的场景，被分别刻在东西两侧柱间墙的外侧墙壁上。内侧其余墙壁上铭刻着塔哈卡国王与孟图神共同完成庆典仪式的画面。这类内容由多个主题组成，按照由外向内的顺序，对称分布在三条通道两侧的柱间墙上。首先是国王“出宫”与完成“净礼”两个主题。其次，在位于柱厅中间的墙壁上，可见塔哈卡完成“加冕”仪式，随后向孟图神献上“牺牲”的画面。最后，在柱厅尽头的浮雕主题是国王跪拜在孟图神面前完成“登基”仪式。值得一提的是，紧邻柱厅东侧，塔哈卡又建了一座小厅。厅内浮雕中的塔哈卡形象一改国王威仪，却以孩童形象示人，自诩为孟图神的子嗣，并与柱厅装饰的内容一起，形成一套与孟图神紧密关联的完整叙事。

　　梁思成先生认为，建筑的艺术“是从属于适用、工程结构和经济的考虑，是派生的”。塔哈卡是第二十五王朝倒数第二位国王，在位期间与亚述国王阿萨尔哈东（Esarhaddon）争夺下埃及与中埃及的统治权。经过几番较量，塔哈卡最终于公元前671年战败，退守底比斯数年，而后撤回努比亚的王庭那帕塔（Napata）。

　　来自三角洲地区的考古资料显示，带有塔哈卡统治年份的铭文，自第10年之后便基本不再出现，这也暗示此时国王对于下埃及的控制权已不再稳固。此后亚述大军南下攻取古都孟菲斯城，塔哈卡的长子被掳至尼尼微，生死未卜。下埃及局势分崩离析，各部首领在亚述与努比亚之间左右逢源。然而在上埃及，尤其是底比斯地区，塔哈卡家族已在此经营数代。凭借其妹舍佩努佩特二世作为圣女对于宗教集团的掌控，以及与当地贵族孟图姆哈特的政治联姻，底比斯精英集团始终成为塔哈卡稳固的盟友。孟图神是起源于底比斯的古老神明，是底比斯的守护神。塔哈卡特意在卡尔纳克北部为孟图神建造柱厅，目的是建立与底比斯地方神之间的纽带，并彰显孟图神的眷顾，以获得地方精英与民众的认可和支持，从而继续维持王朝对上埃及的控制。

　　建筑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作为“工程总监”的孟图姆哈特及其他本地精英，或许还有技艺精湛的工匠，都对塔哈卡柱厅的建筑理念有所贡献。第二十五王朝建筑的规模普遍较小，在先王圣殿鳞次栉比的卡尔纳克营建柱厅，似乎是这位身处困局中的努比亚国王的最佳选择。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