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的气学思想产生于质疑、反对朱子学,主张回到古典儒学,取证经典。他们的方式便是反对朱子学理气论建构的经典诠释方法,认为朱子在“一阴一阳之谓道”这句经典命题的解释中存在越出经典本身的添字错误,朱子在“一阴一阳”与“道”之间加上“所以”二字,以符合区分形而上之道与形而下之器的基本预设。而气学思想主张“一阴一阳之谓道”的本义已经表达了一阴一阳之气即是道,气与道是万物之本原的观念,与此同时,这个道又是形而上者,因此可以从逻辑上推出气也是形而上者。
这种现象不单单出现在明清中国,也出现在日本的德川江户时代,由经典诠释引发的复古思潮成为“古学派”的重要依托。清代学者戴震、胡煦、程廷祚等人解释“形而上者”和“一阴一阳”两句命题时的立场便与上述的气学解释如出一辙。因此,反朱子学、气学、复古三者在明清之际以及清代具有内在关联,也昭示着传统儒学革新发展的一些多元面向。
虽然气学产生于反朱子学的论调,强调复古,但是复古不在于守旧,而在于尊古,在尊古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不仅使经典得以保存,保持了新的面貌,更重要的是面向更广阔的生活世界。一方面,清代学者开始主张回到经典、考证经典,但考证并非最终的目的。经典揭示的是我们日常生活的世界中的各类名物,山川河渠都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这与近代科学精神有吻合之处。另一方面,气学思想普遍推崇经世致用,常常强调宋明儒者过度重视内在的心性修养工夫,而忽略了经世致用,而他们认为古典儒学的精义恰恰在于经世,所以尊重经典旨在发扬古典儒学的精神。因此,以往哲学史中强调的道不离器、即器闻道、理气不离、气万理万等类似气学思想的哲学意义其实有更丰富的理解思路。
质疑朱子学的理气论不是“去形上化”或告别形而上学,而是表达了另一种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关系。无论是经世还是考证经典,气学的理气、天道论揭示的宇宙观都提供了两个重要的理论基础。其一,形而上者即构成宇宙或世界的整体,它是区别于具体的山川形色之上的整体,但同时也是客观实在的,是万物赖以生存的根本。形而上者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玄乎缥缈的理,而是囊括万物的宇宙整体,是宇宙生成运行发展的总根基,但又不是在生成万物后便消失。例如,传统所谓的“宇宙生成论”,万物的生成处在一个时间序列的过程中,后者的创生意味着前者的否定与消失。气学的形而上者始终作为这个世界的前台背景而客观存在。其二,这种整体本质上不是静止的,它永恒存在且生生不息地运动,万物皆在其间此消彼长。无形的形而上之气是万物的本原,没有具体的形体;形而下者有具体形体,构成万物之中的具体事物。抑或如戴震所说,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是形以前和形以后的关系。整个宇宙是生生不息的气化流行,形而上之气作为气化流行的根本即整个宇宙的大化流行,形而下之气构成了宇宙中的具体事物,它由大化流行衍生,也在整个宇宙之中。形而上者是宇宙之本,形而下者是具体事物,但又存在于形而上者之中,形上和形下构成生生不息的宇宙整体,这是气学代表的中国哲学宇宙论的应有之义。
气学的立场实际上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为清代学者考证经典与名物提供了思想基础,因为它强调万事万物的生生变化优先于事物秩序的生产,变化的世界中可能不存在永恒固定不变之理。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面对的是各类名物存在的条理,在感官经验上,人们能够察觉到不同的事物,但未必能够提炼出这种差异性背后的统一性。在气学思想看来,差异性优先于统一性而存在,在每个差异性中都有其具体而普遍的理,因此气学相对于程朱理学、陆王心学来说更具批判性,更关乎世道。当然这不是认为理学和心学实际上不关乎世事,只是在气学思想的视角中更强调这一点。经典文本之中也存在各种各样的理,如果我们将视角面向古代、面向经典,也许能够发现其中的更为广阔和多元的道理,这些道理皆存在于我们的人世间,不论是当下的世界还是过去的世界。经典中的名物并非空谈的义理,也不是僵化不变的文本,而是多样化的世界秩序。这一点也符合道器与形而上思想的原初语境,我们生活的固然是形而下的多元世界,但是背后仍然具有一种统一性的力量,承担了多元世界的基础,而且这种力量存在于形而下的世界之中。
气学具有复古和实证的论调,但并非从时空上缩小了思想视域。他们更加强调反思宋明理学的心性工夫,转而重视古典儒学的经世立场,复古其实最终导向的是眼光朝向当下和未来。训诂字义,其实是通向新的义理诠释,接续古典儒学的本义,恢复其在当下的真精神;考证礼仪制度,其实关联的是当下的化民成俗以及秩序重建;考证山川河渠,也同样是从时间向度打开了日常行旅、河渠治理之事的古今想象,厘清了古代水道的变化样貌,才能更好地理解并治理当下的河渠问题。古今联通的哲学基础即气的世界,万物皆本于一气,由于气的存在,古和今之间的差别得以缩小,古人的生活实践面对多元的器物,今人也同样面对这些名物,而且古物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在当下消失,气构成了这种关联的重要介质。通过对经典进行求实的考查,古今得以在明清之际以降的学术传统中重新构建了联系。
近代以来的中国哲学建构参照日本的哲学术语翻译,以中国思想原有的“形而上”概念翻译西方哲学的metaphysics,然后再通过metaphysics的视野来衡量中国哲学的形而上思想,难免会落入反向格义的弊病。中国哲学对本体与形而上问题的追寻自近代以来从未中断过,因为本体论和形而上学被认为是西方哲学的第一问题,所以中国哲学也必须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在这种视野下,气学在以往被视为批判朱子学的理气形而上学,从而具有“非形而上”的特质。但是气学其实另有基于自身诠释脉络的形而上思想,它所谓的形而上者是气,气即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的基础即宇宙整体,整体联络了世界之中所有的多元具体的事物,而这种气又并非任何一个具体的事物。在此基础上,有气便有道,道是气的多元秩序的体现,道在气的世界中不离于气亦不杂于气,构成了气学强调多元而有分别、道器不离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打开了时间和空间的向度,联结了天人以及古今,是这个世界得以生生不息的基础。气学思想反映了中国哲学思想既重视整体联系的世界观,又重视在联系之中区分具体的分别性与统一的整体性,是中国哲学形而上学的根本特质。
(作者系同济大学哲学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