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不是对“历史”的直观认识,而是对社会存在的“历史性”把握。马克思并没有在著作中明确提出认识论的问题,更没有详细阐述他的认识论体系。因为他不是要像康德和黑格尔一样,在哲学领域创造出一个近乎完整的理念体系,而是要带领全世界无产阶级勘破资本主义的迷雾,创造全新的现实世界,所以他的任务就是认识并改造现实本身。尽管作为概念的认识论在马克思的话语中是缺场的,但是作为方法的认识论却穿梭在马克思的文字之间。因此,马克思不是以教科书的方式公布其认识论的条条框框,而是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展现把握历史、认识社会、改造世界的方法。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正蕴含在对一定的社会存在的历史性认识之中,并伴随着理论探索而不断深化。
何为马克思历史认识论的“历史性”
首先,马克思历史认识论的“历史性”是什么?若想厘清马克思思想中“历史性”的内涵,就必须与马克思研究中的“非历史性”划清界限。1843年,马克思在写作《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途,为了更好地批判黑格尔国家观的泛神论,于克罗伊茨纳赫度蜜月期间开始了第一次历史研究,围绕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进行了大量摘录,摘录了卢梭、孟德斯鸠、兰克、达鲁、拉克雷泰尔等学者的著作,并首次对黑格尔的国家观进行了主谓颠倒:“当黑格尔把国家观念的因素变成主语,而把国家存在的旧形式变成谓语时——可是,在历史真实中,情况恰恰相反:国家观念总是国家存在的[旧]形式的谓语。”然而,对历史的认识并不能和历史认识论画等号。此时以人本主义唯物主义为主导的马克思具有一种隐性的唯心史观特质,即他对“人”的理解是从类本质出发的抽象,对“社会”的理解是从市民团体出发的扁平化直观,对“历史”的理解是缺乏方法论统摄的材料堆砌。所以,他此时对黑格尔的颠倒是不成功的,这可能也是他转而研究经济学的原因之一。因此,笔者认为,对“历史性”的把握既在哲学、历史学、经济学之中,又不在其中。不仅需要将主体认识沉沦至现实的经验材料,而且必须从经验材料中“抽身”而去,反身以一种总体性的眼光透视历史表象背后的质性变化,从而形成一种科学的历史认识论。概言之,历史认识论是以科学的方法论下降并扬弃历史现实材料的环节,是经过历史具体—经济学的科学抽象—上升到哲学与现实批判的具体过程。因此,伴随历史认识论出场的必然是历史唯物主义的诞生。
马克思历史认识论发展的三个阶段
那么,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是什么?对于这一问题同样不能以直观、僵化的眼光去看待,而是要以一种动态的方式去捕捉马克思历史认识论的发展性。在笔者看来,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可以被划分为三个阶段。
历史认识论I:科学的生产话语建构。历史认识论I出场于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之中,“生产故历史在”是其理论基础,即只有当人们“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时,人类的第一个历史活动才得以发生。马克思曾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开宗明义:旧唯物主义“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对历史认识论I来说,历史和社会中的现象不是与人无关的“物”,也不是能够直接向人们呈现的对象,而是一个复杂的历史性、社会性的主客体活动关系。马克思从生产实践活动出发,首次打破了主客体二元的传统认知结构,也同时消解了本体论的悬设,提出了人们认识世界的过程本身就是认识自己活动及其结果的过程。以樱桃树为例,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樱桃树按照自然本性是不可能直接生长在他们面前的,“是由于社会发展、由于工业和商业往来”而出现的。换言之,资产阶级社会中的每一个事物不仅蕴含几百年来工业、商业、航海等活动的历史性,而且包含了无数主体的劳动与生产活动凝结成的社会性,但是这一切活动发生后似乎都在这个对象中消失了。到了机器大工业生产过程中,这一社会性的隐藏过程则更加复杂。
历史认识论Ⅱ:进一步阐发和具体运用唯物史观。如果说历史认识论I聚焦的是生产实践活动及其背后的“关系”建构,人与人的关系尚表现为一种交往关系,那么在《共产党宣言》《雇佣劳动与资本》中的历史认识论Ⅱ就是要去透视推动并统治社会历史发展的关系,即社会生产关系。这种社会性的生产关系以人与自然的实践关系、人与人的生产关系为基础,形成了以生产为基础,却对生产、交换等领域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关系。简言之,在具体的、历史的情境下的社会生产关系总和构成了一定的社会。由此,在不同的社会生产关系总和之上形成了封建社会、资产阶级社会,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们改造自然的生产关系、人与人的生产协作关系、人与人的交换关系也会变化。在此基础上,马克思认识到,在一定社会物质条件基础上形成了一定的新的社会生产关系,这种社会关系在资产阶级社会中就表现为资本关系的统治,而这种统治性关系的代表就是雇佣劳动制度。由此,劳动经过雇佣关系变成了商品,劳动者不再为某一固定的奴隶主劳动,而是为整个资产阶级劳动。这不仅使无产阶级劳动者处于资本的无形统治之中,资本家也同样受资本关系的奴役,资本家必须按照资本无限增殖的逻辑进行再生产,否则他们也会沦为无产阶级。这正是无产阶级工资不断下降、生活每况愈下的秘密。可以看到,马克思此时已经准确透视和把握了资产阶级社会看不见的统治关系,这不仅对于历史认识论I是质性的飞跃,而且也是结合历史研究和劳动价值论研究对斯密“看不见的手”的进一步深究。但是,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Ⅱ仍然停留在“是什么”的层面,而没有看到资本关系“为什么”成为统治力量的终极秘密。
历史认识论Ⅲ: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批判话语。在经历了又一次的经济学系统研究之后,历史认识论Ⅲ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出场并不断被丰富。马克思在《资本论》第1卷序言中指出:“分析经济形式,既不能用显微镜,也不能用化学试剂。二者都必须用抽象力(Abstraktionskraft)来代替。”这种“抽象力”就是历史认识论Ⅲ透视世界的棱镜,它既不是抛弃历史材料的纯粹抽象,也不是拘泥于历史材料的直观唯物主义,而是在客观历史材料中抽象出的“内在精神”,以此去透视客观事物的历史性发展与内在性联系。而“具体”则是在这种“抽象力”的棱镜中向人们展开的丰富的现实总体。值得注意的是,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Ⅲ在这里强调的“具体”是思维对现实情境的把握,既具有当下发生、当下消解的“一定性”,又包含过去历史积累和呈现的“历史性关系”。不过,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Ⅲ不仅仅是要把握和认识历史材料,更重要的是透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拨开资本主义事物化颠倒的迷雾,并对其进行彻底的批判。换言之,马克思的历史认识论Ⅲ从哲学方面构建了认识论的批判性维度,以科学的异化批判话语破除了物化和事物化的奥秘,一步步地向世人揭开资本主义社会中颠倒的具体表现和复杂结构。
(作者系南京大学哲学学院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