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格拉底的精神助产术到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从康德的先天综合判断到罗素的概念分析,哲学家们始终在寻找更有效的工具来解决难题、推理论证并探讨哲学未来的可能性。随着数字智能技术席卷全球,哲学研究也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革,诸多人类历史上不曾出现的哲学困惑井喷爆发。电子游戏作为一种新兴的交互媒介,早已突破单纯娱乐的范畴并逐渐显现出其独特价值。对于“如何做哲学”这个问题的回答,如今有了更为多元化的选项。作为技术化哲学的游戏哲学,既传承了传统哲学的逻辑分析之风,又开创了体验论证的新研究范式,同时还为数智时代的哲学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研究场域和多元的研究工具。那么,电子游戏为哲学研究带来了哪些新可能?
从柏拉图到电子游戏。当我们在《赛博朋克2077》的“夜之城”装上各种义肢对自身同一性感到疑惑时;在《底特律:变人》中纠结于反叛人类还是与人类共存的限时选项时,或是在《巫师3》里面对各种救或杀的道德困境手足无措时,传统的哲学问题正以全新的模式扑面而来。事实上,游戏与哲学的密切关系可以追溯到西方哲学的源头。在《法律篇》中,“游戏”(paidia)这一概念就具有深刻的哲学内涵。柏拉图认为,游戏并非简单的消遣,而是一种严肃的教育和哲学活动。在《理想国》中,他主张通过游戏来培养未来的哲学王,因为游戏能够在轻松愉悦的氛围中传递理性的价值观念。他特别强调,儿童的游戏应当被精心设计,因为游戏会深刻影响他们性格的形成和价值观念的塑造。这种观点与现代游戏化学习(Gamification)理念不谋而合。更值得注意的是,柏拉图将哲学对话本身视为一种高级智性游戏。这种将哲学探讨游戏化的传统,在今天的电子游戏中得到新的发展。当代游戏设计者们通过精心设计的叙事和机制,创造出能够激发深度思考的互动体验,这正是柏拉图式对话在数字时代的延续。
同时,柏拉图还特别强调游戏的模拟价值。在他看来,游戏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环境,让人们能够在其中练习和体验现实生活中的各种情境。这种观点与现代虚拟现实游戏的功能不谋而合。今天的电子游戏不仅能模拟现实场景,还能创造出超现实的哲学实验环境,大大拓展了柏拉图的游戏教育和哲学研究理念。柏拉图的这种包含某种隐喻的哲学论断,在计算机历史上出现了精神继承者。当大学生们在20世纪60年使用计算机的柏拉图系统(PLATO: Programmed Logic for Automatic Teaching Operations)时,他们意识到这个系统可以设计电子游戏。本来用于教学研究的系统创造了游戏史上最早的个人角色扮演类游戏《地牢》,这个游戏创造了一个无限重复的虚拟世界,主角可以在里面无限试错,不断成长变强。从此,柏拉图这个名字就与电子游戏永远绑定在一起了。更为巧合的是,柏拉图系统的最后一个游戏名称叫作《阿凡达》,玩家可以在游戏中化身更多虚拟角色去体验更为庞大的虚拟世界。在数智时代,这种虚拟化身已经可以让我们以身临其境的在场感体验各种具体场景,尤其是各种哲学上的伦理困境,许多思想实验从此不再抽象晦涩。
电子游戏作为哲学思想实验场。在传统的哲学研究中,思想实验一直是探讨复杂形而上学问题的重要工具。无论是古希腊的“忒修斯之船”,还是普特南的“缸中之脑”和塞尔的“中文屋”,都试图通过虚构的情境探讨深刻的哲学问题。而在数智时代,电子游戏为这些思想实验提供了一个超越文本阐释和概念分析且可供交互的实践平台,我们可以进入各种具体场景中即时地作出决策。
以上文的《底特律:变人》为例,这款游戏将“人工智能是否具有意识”这一经典哲学问题转化为一个可供玩家亲身体验的叙事探索。玩家通过扮演不同的仿生人角色,直观地感受着机器意识觉醒的过程,体会着自由意志与决定论在具身机器人命运上的体现。游戏中选项的蝴蝶效应,在后来会展示出每个选择可能带来的深远影响,这种沉浸式哲学体验和互动式道德决策,远比传统哲学思想实验的叙事性文本阅读更具说服力、感染力和启发性。玩家可以在面对各种道德困境作出决策的过程中,不断思考人工智能、自由意志与意识本质的问题。游戏结尾处关于机器人反叛人类的冲突场景,以及双方未来如何相处和权利道德地位的矛盾,更是直指当代人工智能哲学和伦理安全的核心议题。在未来的哲学研究中,将哲学思考融入具体的游戏故事场景,无疑展现了电子游戏作为哲学研究新工具的独特优势。
在社会和政治哲学研究方面,大型多人在线游戏和模拟经营策略类游戏为考察集体行为提供了独特的观察窗口。以《EVE Online》为例,其中形成的复杂经济系统、政治联盟和社会规范,为我们理解人类社会的运作机制提供了宝贵的实证数据。而《文明》《冰汽时代》与《钢铁雄心》等游戏则通过模拟不同的社会制度和历史进程,让我们得以在宏观层面思考政治哲学问题。这些虚拟社会中涌现的行为模式和组织形式,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人类社会的基本特征。这种将哲学思想具象化的方式,让玩家能够切身体会到不同价值观念的实际后果。当玩家在游戏中扮演上位者和决策者时,玩家将会深入思考因果关系与道德责任的问题:当我们可以随时改变各种政治经济选择时,道德判断的标准是否也会随之改变?这个问题不仅涉及伦理学,也触及了政治哲学的核心议题。
玩电子游戏,做技术化哲学。哲学家大卫·查尔莫斯(David Chalmers)在其著作《现实+》中曾经指出,虚拟世界同样具有本体论意义上的实在性。这一观点不仅为游戏研究提供了哲学基础,更开创了技术化哲学研究的新范式。技术化哲学主张哲学研究不应再局限于纯粹思辨,而应积极拥抱新兴数智技术,通过技术手段验证哲学假设,在虚拟环境中开展哲学实验。在这种新范式下,一些传统的哲学困惑得到了新的论述和阐释。这一点在当代电子游戏与哲学的互动中得到了充分印证。
2024年,《黑神话·悟空》里的虚拟仿真场景大火出圈,带动相关古建筑旅游业发展,而哲学中虚拟实在论的研究在当下也越来越成为显学。游戏通过不断变化的环境和不可靠的叙述者,挑战着玩家对现实的基本认知。这种体验直接呼应了笛卡尔的“恶魔假设”:如果我们的感知可能被完全欺骗,那么什么才是确定的知识?在扩展现实技术日益成熟的今天,这个问题变得越发重要。电子游戏作为最成熟的虚拟场景应用,为这一研究领域提供了丰富的研究素材。在《Minecraft》这样的沙盒游戏中,玩家创造的虚拟世界具有独特的物理法则和社会规范,这为探讨虚拟世界的本体论地位提供了绝佳案例。同时,随着生成式人工智能进入游戏世界,虚拟与现实中的具身—人机交互也引发了诸多哲学思考:AI NPC的道德地位是什么?玩家与虚拟角色的关系本质是什么?数字化身份的真实性与多重性如何理解?
另外,游戏化学习的兴起也提供了新的哲学研究视角。《血源》《FGO》和《风之旅人》这样的艺术游戏,通过其独特的哥特式视觉设计、激烈的指令卡牌战斗和结伴同行互动机制,展现了数智时代的新美学可能。游戏不再仅仅是一种视觉艺术,而是一种融合了视觉、听觉、互动性的综合艺术形式。这种新的艺术形式如何改变我们的美学体验?数字艺术的本质是什么?这些问题都值得深入探讨。而《刺客信条》《发现之旅》等游戏的教育模式,展示了如何将严肃的历史文化知识转化为生动的互动体验。这种教育方式不仅提高了学习效率,也引发了关于知识本质和教育方法的深层思考。可以看到,随着数智技术的进步,我们将能够创造更加逼真的哲学实验环境。通过电子游戏,我们不仅能以新的方式探索古老的哲学问题,还能发现和研究新的哲学课题。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驱动认知革命的激进具身认知理论及扩展研究”(22BZX020)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北京理工大学教育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