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解放”是贯穿马克思全部思想的核心主题。这个主题在马克思早年受到德国浪漫派影响创作的诗歌中逐渐显露,并在他告别浪漫派思想以及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中,获得了明确的表达。以“人的解放”为线索重新审视马克思的诗歌,是助力我们更加全面深刻理解马克思早年思想发展历程的重要环节。
浪漫化世界的诗人
马克思的绝大多数诗歌都创作于他在波恩大学求学期间,当时的领军人物正是德国浪漫派核心成员奥·威·施勒格尔。浪漫派思想真正吸引马克思的,是它对现代社会异化现象的批判,以及克服异化进而复归人性的思想。德国浪漫派思想家认为,精神的失落是当时人类生存的根本性问题,是现代世界异化现象的根源。浪漫化世界是德国浪漫派对抗现代世界异化的方案,他们试图以诗歌反讽的力量揭示作为万物本源的精神,使人与自然重新获得本质规定。德国浪漫派视诗人为精神的追寻者,认为精神弥漫并操控自然万物,自然则是精神的感性显现。诗人的使命是揭示自然中的精神,将其转化为诗歌。反讽正是这种转化活动。
对于年轻的马克思来说,世界的客观性是对人的压迫,诗歌的反讽将客观性消融在精神之中,诗通过诗人之口被创作和传达,揭示着世界万物从无限精神中生成的奥秘,成为沟通有限与无限的桥梁。浪漫派号召的浪漫化世界正是马克思为之着迷的东西,其诗歌也围绕此而创作。从内容上说,青年马克思在《创造》《歌手的爱情》等诗中构建了一种浪漫主义的唯心论,并赋予其三个方面的特性:精神是世界本源,它以自身意愿生成现实世界;世界的本性在于认识自身客观性并向着精神返归;诗作为精神生成世界的根本方式,沟通世界与精神,使得世界的客观性得以克服,从而浪漫化世界。在诗歌的创作形式与手法上,马克思大量运用流体化意象进行反讽表达,在《苏醒》《创造》等诗中,以“波浪”“涌动”“烈火”等流体意象,反讽世界的客观性,同时描绘精神如潮水波浪般起伏的运动,呈现出一个辩证运动的世界。不过,正是在创作浪漫诗歌的过程中,马克思洞悉了浪漫派的理论缺陷,并试图在其限度内进行克服,这形成了他诗歌中的异样感——浪漫诗否定了浪漫。
否定浪漫的革命诗人
德国浪漫派认为,精神的运动就体现为反讽,因此诗能凭借反讽穿透事物的客观性和有限性,使人与自然融入无限的本源精神。然而,反讽是悖论性的:无限性的精神要求永无休止的运动,事物的有限性必须被保留,为精神的运动留下空间;同时,反讽的目标是自身的绝对完成,必须消灭全部有限性以复归无限性,只要还存在有限之物,精神就还是未完成的。如此一来,反讽无论是继续还是停止最终都导向虚无。浪漫派诗人渴望人与自然在精神中统一,但反讽的内在悖论葬送了渴望,永恒鸿沟上无尽的奔波使渴望变成了绝望。
马克思关切的是人本身,他借助浪漫派思想是为了实现人之本性的复归,当浪漫派最终导向虚无时,马克思必然以坚决的态度予以反对。这使他的部分诗歌呈现为对浪漫派的逆反,在内容和形式上表现出以浪漫否定浪漫、以诗否定诗的异样感。《致星星之歌》描绘了精神对诗人努力的冷漠、嘲笑与讥讽,揭露了精神的虚假性以及对人的压迫,显示出人与精神的对立关系。引人注目的是马克思的表达方式。他以反讽表达人与精神的异化关系,以及浪漫化世界的徒劳与绝望。在《老水怪》《人生》等诗作中,马克思使用浪漫派的典型意象并对其进行倒转式使用,以表达完全相反的寓意。例如,“水”从精神的律动变成了对生命的剥夺,从有限性的救赎者异化为压迫的暴君;又如,“死”在诺瓦利斯那里是“终结和开端”、是“分离及更亲近的与自我结合”,马克思则将之倒转为“难以摆脱困顿”和令人绝望的空虚。
浪漫派编造了精神的谎言,给予人虚假的主体性却要求人克服世界真正的客观性。马克思坚信,释放人的主体性力量是反抗客观性压迫和改造世界的现实力量的原初动力。为了确立人真正的主体性,就要破除虚假的精神,这构成了《海妖之歌》《触感》等诗的主题。在马克思看来,只要内心仍然抱有渴望和憧憬,就可以挣脱“海妖”的迷惑,凭借自身的主体力量“开创事业”创造世界。对人的主体力量的高扬在《人的自豪》中抵达顶峰。自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象征人具备征服客观性的力量并对此拥有自我意识,这正是诗人眼中充满“激情、狂热”的根本原因。人能自由自觉地施展他的主体性力量,创造属于人的新世界。自豪化为“火焰”和行动,摧毁一切客观性压迫,为人的主体性开辟空间,确立人的革命性力量。伴随自豪的情绪,马克思告别了浪漫派,但他没有放弃寻找“人的解放”的方法。也正是为了合理论证人的主体力量,马克思放弃了浪漫的诗歌而转向了黑格尔的哲学,并在对其的批判性继承中开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
切入现实的思想家
马克思希望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确证人之主体力量的途径,进而实现“人的解放”。黑格尔与浪漫派一样坚信精神的第一性,但他们之间的关键区别同时也是对马克思影响深远的两点在于:黑格尔极大地提升了人的地位,积极地赋予人作为主体的权力;同时,黑格尔的社会和国家理论,为人具体地和现实地施展主体力量提供了说明。但黑格尔哲学的根据终究建立在抽象精神上,尽管他竭力构建一种包含全体的哲学体系以避免虚无,但这个体系越是完整和全面,越是暴露出他的哲学作为纯粹理论同现实的对立。在马克思看来,黑格尔并非不关心现实,而是通过观念歪曲了现实,以为在理论中解释了矛盾就足够了,这恰恰揭露了作为单纯理论的哲学的限度。若想使作为纯粹理论的哲学成为现实,就要把理论带入真正的原始基础中,带回人的现实生存中,让理论奠基于实践这一人类根本性的存在方式上,从而获得真实的生命源泉。
基于实践,马克思揭示了人作为最高主体在世界中的真正位置,从而发动了一场哲学层面的人学革命。人是最高主体,他的生存活动即感性实践,是在与对象的设定与被设定的循环中实现的关联活动,是一切历史的前提。同时,人能自觉地意识和改造他的实践,使人和世界进入更本源的关系中。凭借人学革命,人复归为最高主体,这在理论层面实现了从观念的人到现实的人的扭转,把一切的基础重新带回现实的人和对象世界之中,为在现实层面实现人和世界的本质状态确立基础。马克思走向人的社会生活,发现社会生活的核心要素是经济生活,揭示了现代社会由人劳动的异化导致的全面异化,并指出作为症结的私有制。马克思清晰地意识到,对异化劳动的克服必须对现成制度进行彻底革命,无产阶级是执行这一革命的唯一人选,他们把自己作为革命的武器,在现实物质层面进行社会革命。当一切压迫和异化都被消除后,人、自然与社会就获得了解放,人与世界就进入本质的丰富性之实现状态——共产主义世界。
(作者系贵州大学哲学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