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埃及地区一般指尼罗河自南向北汇入地中海时在河口处形成的冲积平原地带,即尼罗河三角洲地区,与之相对应的是尼罗河河谷地带的上埃及地区。下埃及水系发达,水网密布,自史前时期就已有人类在此活动。然而,三角洲地区的地下水位较高,不利于地下文物的保存,也不便开展大规模的考古发掘工作。考古材料的缺乏,使得我们对下埃及地区史前文明的认识起步较晚,也不如对上埃及涅迦达文化的理解那样全面。
下埃及地区的史前考古学文化“布托马阿迪文化”(Buto-Maadi Culture),现在也称“下埃及文化”(Lower Egyptian Culture),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才确立下来。相较于上埃及地区的遗址,如涅迦达、希拉孔波利斯、阿拜多斯在古埃及文明起源阶段的诸多重要讨论,人们对下埃及地区的史前遗址缺少足够的关注。然而最近几十年,下埃及考古工作的成果为我们重新认识公元前第四千纪下半叶的埃及,提供了许多重要的考古材料。
■布托神庙遗址全景 作者/供图
泰勒法拉因和泰勒法尔哈
下面以下埃及的两处代表性遗址——泰勒法拉因和泰勒法尔哈的主要考古发现做简要评述,供相关学者进行讨论和比较研究。
泰勒法拉因(Tell Fara’in),古希腊语称布托(Buto),位于亚历山大港以东90公里处,距离地中海岸边仅40公里,总面积约1平方公里,是三角洲西部少有的大型古代居址。该遗址由三座土丘组成,土丘最高处距离地面约22米,其中编号为A和C的土丘为古代居址,使用年代从公元前第四千纪起,延续至公元4世纪;而B土丘是一座埃及晚期的神庙遗址。
该遗址自1886年起开始发掘工作,直到20世纪80年代,考古工作者才陆续发现史前时期的考古证据。从1983年至今,来自德国考古研究院开罗分院的团队清理出从前王朝至古王国时期的连续的地层信息,时间跨度超过1000年。其中最重要的发现是一座早王朝时期的大型建筑遗迹,反映出布托遗址在三角洲地区的重要地位。
泰勒法尔哈(Tell Farkha)位于三角洲东部,在开罗东北方向120公里处,总面积约4.5公顷。遗址自西向东由三座高于地表农田约5米的土丘组成,最初于1987年由意大利学者在调查时发现并进行试掘,依据陶器类型确认了遗址的大致年代范围。后由波兰雅盖隆大学的考古学家于1998年开展正式考古发掘工作,一直工作至今。2000年以来,遗址内多处重要的居址和墓葬相继被清理出来,其中包括大型泥砖建筑、最早的马斯塔巴墓和可能是早期统治者的人像。近年来的考古新发现使其成为三角洲东部最重要的史前遗址之一。
前王朝时期的“官邸”与“信仰中心”
泰勒法尔哈遗址有一座大型的泥砖居址建在西侧土丘上,占地面积500平方米,是公元前3300年至公元前3200年间埃及已知的最大的建筑。建筑内部结构较为清晰,中央位置有一座庭院,而房屋分布在院子四周。屋内大量出土储藏容器、封泥、用于计数的小球、圆锥体和小圆片,以及很多来自黎凡特南部地区的陶器。根据现有的资料看,这座居址应该具有管理和仓储的双重功能。
学术界普遍认为,上埃及涅迦达文化从公元前第四千纪中叶起逐步影响至下埃及地区。因此,发掘者推测该建筑的主人很有可能是代表涅迦达文化人群来控制三角洲地区贸易活动的一名高官。他在这座被发掘者称作“涅迦达官邸”(Naqadan Residence)的建筑中,处理权力中枢阿拜多斯与下埃及和巴勒斯坦地区的贸易往来。下埃及文化的本地人群或许没有被驱离,而是逐渐被来自南方的生活方式所同化。
大约在公元前3200年至公元前3100年间,“涅迦达官邸”毁于一场火灾,随后在原址兴建起一座新的泥砖建筑,被发掘者命名为“信仰和管理中心”(cultic-administrative centre)。新建筑延续了之前建筑的格局,由一座中央庭院和数个房间组成。2001年和2006年,发掘者在其中两个房间内各发现一处窖藏坑。
第一处窖藏位于建筑东侧,出土了多件小型石质器皿、权杖头,以及3件费昂斯材质的小雕像,分别刻画的是狒狒和战俘的形象。位于建筑西侧的第二处窖藏一次性出土了20多件小雕像,其中大多数保存在一件陶罐之中。多数雕像材质为河马牙,尺寸在4—8厘米之间,工艺精湛,且许多形象属首次发现。一些雕像为身着长裙的女性和呈站立姿态的男性,还有狗、蝎子和蛇等动物,以及形似格里芬的神兽。一些形象似乎可以被看作之后法老时期造型艺术的原型,如把手指放在嘴边的儿童和女性端坐着怀抱儿童的形象。虽然雕像中的人像占大多数,但值得注意的是,刻画侏儒的雕像就有13件,其中男性侏儒仅1件,其余为形态各异的女性侏儒。他们的形象是否与古埃及最早的神明崇拜有关,目前尚无定论,还有待进一步研究。
早王朝时期的“官方建筑”
泰勒法拉因的大型居址位于遗址西侧,始建于第一王朝初期,约公元前3000年前后,墙体全部由泥砖建造而成。这座矩形建筑的确切面积尚不清楚,其东西宽超过58米,南北长至少45米,其余部分还未被揭露出来。
根据目前掌握的材料,可分辨出该建筑的内部基本为对称结构。居址中央有一条廊道,宽约4.8米,东西两侧由宽约30—60厘米的泥砖墙体隔出数个房间,大小不一,犹如迷宫一般。房间的入口错落分布在中央廊道两侧,并不是两两相对,似有意为之。廊道内部出土了石灰岩材质的门框和30块圆筒印章钤印的封泥,其中一些可能是官员的姓名。这表明建筑的性质不是普通民居,而是一座具备管理功能的官方建筑。
此外,一块灰浆的壁画残块上绘有黑、红、白、黄四色重复的带状纹饰,这让发掘者相信这座建筑还具备宫殿的属性。不仅如此,在建筑使用的最后一个阶段,约第二王朝晚期,建筑西侧原用于制作食物和生产石器的作坊被改造成为仓储区。扩展的储藏空间或用于暂存在周边地区征缴的税收和贡品,而后发往王庭所在地。历经400年,该建筑最终于古王国初期被废弃。20世纪80年代,囿于发掘面积,学者将其判断为宗教或丧葬建筑。然而,最新的出土文物暗示这是一座内部各有其功能的综合性建筑,只是由于保存情况不佳,仍无法获知大部分房间的具体功能。这座建筑与同时期在希拉孔波利斯的大型建筑南北呼应,似乎可以看作之后地方长官官邸的建筑原型。
古埃及最早的统治者重现“金身”
泰勒法尔哈遗址最引人瞩目的发现,无疑是2尊木胎包金人像。人像的金片部分于2006年出土于遗址东侧一处不足12平方米的普通民居内,一同出土的还有一条由382颗串珠组成的大项链,以及2件仪式用的燧石刀,长度分别达到50公分和30公分。燧石刀和人像残片被并排摆放在房间北墙根的位置,项链的串珠散落在一尊人像的颈部和腰部之间。金片最初应被固定在人形的木胎上。虽然木胎已不见踪迹,但金片上仍保留有约140枚黄金的铆钉,每一枚铆钉的直径约1毫米,长4毫米。铆钉的尺寸足以证明当时手工业的高超水平。经复原后可见,两尊人像为站立的男性,双脚微分,双手并于大腿两侧,生殖器部分尤为夸大。眼圈嵌青金石,但双眸和眉毛部分早已遗失。值得注意的是,它们的尺寸不一,其中一尊像高57公分,而另一尊高31公分。
这是目前已知同类型人像中年代最早的,发掘者认为他们很有可能是当时埃及的统治者和他的王位继承人。不过,与后世法老通过佩戴假发和假胡须彰显威仪不同,这两尊人像的头部并没有佩戴饰品的痕迹。同样特征的男性雕像,在上埃及的希拉孔波利斯和马哈斯纳遗址(Mahasna)的墓葬内也有发现,不过是象牙雕刻而成的小雕像。根据附近出土的陶器判断,“金人”的年代在公元前3100年前后。此时接近上下埃及统一的时间,因此这批珍宝很可能是为躲避战乱而藏,而原始的摆放地点,可能是前文中提到的位于西丘之上的“信仰和管理中心”。
下埃及考古工作仍蕴藏着无限的潜力。2024年8月,埃及文物主管部门公布了一项布托神庙考古工作的新成果。埃及考古学家在神庙废墟中清理出一座公元前6世纪的泥砖建筑,其面积约为850平方米。据发掘者称,这座建筑的塔门朝东,便于观察日出。在位于大厅中央的石台之上,残留着记录日出日落相关的铭文。此外,考古工作者在建筑内部发现了一处用来观测日影的设施,观测标记用的石块被安放在一块4.5米长的石灰岩石板上。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件专门用于观星的工具(古埃及语称Merkht),以及其他与天文和时间有关的石刻符号。综合上述因素,发掘者认为这是一处神庙内部用于天文观测的场所,而天文观测的传统或许在早王朝时期的下埃及地区存在源头。
除上述两处遗址外,三角洲地区还有如泰勒伊斯维德(Tell Iswid)、泰勒易卜拉欣阿瓦德(Tell Ibrahim Awad)等遗址,为我们深入认识古埃及早期文明和从事世界古代文明比较研究不断提供新的材料和视角。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