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欧洲考古界传出一则轰动的消息:有人发现了亚里士多德墓!地点位于亚里士多德的故乡斯塔吉拉,而这一年恰逢亚氏诞辰2400周年。公元前384年他在这里出生,2400年后,世人见证亚里士多德魂归故里。
但亚里士多德大半生都是在雅典度过的,这座文化鼎盛之城才是他精神上的故乡。直到去世前的一年,当自己昔日的学生、伟大的征服者亚历山大大帝暴病而亡,雅典掀起了一股反马其顿的浪潮时,亚里士多德才被迫逃离了雅典,来到优卑亚岛上的卡尔喀斯。第二年,即公元前322年,亚里士多德病逝并被埋葬在这里。但据后世某些阿拉伯史料记载,亚里士多德的尸骨的确在某个时候被迎回了故乡斯塔吉拉。
初闻亚里士多德墓的消息,人们最期待的或许是:有没有从中挖出来一部“亚里士多德全集”?亚氏著述卷帙浩繁,史家斯特拉波又称他为“第一位藏书家”,但其存世的作品仅占其全部著述的四分之一,其余著作包括大量藏书统统佚失,可以说是西方思想史的重大损失。
此墓穴“风水”极佳:俯临大海,背靠青山,墓址上曾有一座高耸的建筑物和一座祭台。可惜的是,墓中片纸皆无,连“衣冠冢”也算不上,只留下一座马蹄形的石头墓墙。出土的一些希腊化时期的陶器和钱币与亚里士多德去世的年代大体吻合。除此而外,没有任何能指向亚里士多德本人的证据。但发现墓穴的考古学家信誓旦旦:墓穴形制不凡,必定属于一位大人物,而斯塔吉拉最显赫的人物非亚里士多德莫属。
所谓的“亚里士多德墓”不过是一场喧嚣而已,我们从中没能得到有关亚氏个人的任何信息。但“读其书而想见其为人”,亚里士多德的诸多著作已成经典,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在自己的作品中,亚里士多德极少谈及个人生活。但的确有这样一份存世文本,涉及亚氏的社会关系和家庭生活,也或多或少能让我们感受到亚氏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遗嘱。
第欧根尼·拉尔修在他的《名哲言行录》中记载了这份遗嘱,存世的还有几份阿拉伯语抄本,几个版本内容大体一致。曾有学者断言这份遗嘱乃是伪作,但目前学术界公认其真实性无可置疑。此遗嘱可能是亚氏流亡卡尔喀斯之后写下的,因此对雅典只字未提,但遗嘱所遵从的继承原则大体与雅典的法律和习俗相近。
亚里士多德的伦理观念极为重视友爱,其中既包括朋友间基于德性的相知,也包括家庭中发自亲情的爱。订立遗嘱是临终告别的时刻,也是托付朋友、安顿家人的时刻。遗嘱中提到的第一个人是马其顿的摄政将军安提帕特,此人位高权重,但却是亚里士多德的密友。他被亚里士多德指定为遗嘱的总执行人,虽然不过是作为朋友襄助私人事务,摄政大人的监管却给这份遗嘱增添了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
亚里士多德在遗嘱中同时求助于另一位朋友——著名学者忒奥弗拉斯托斯。正是他在亚氏去世之后接管了吕克昂学园,漫步学派因此鼎盛一时。但亚里士多德在这份遗嘱中对于学派事务未置一词。或许在写下遗嘱之前他已经对此做出了妥善安排,比如将他的全部著作和藏书传给忒奥弗拉斯托斯,作为指定学术继承人的象征。在这份遗嘱中,亚里士多德请忒奥弗拉斯托斯协助料理自己的家务事,甚至如果他本人愿意的话,可以娶自己的女儿为妻。忒奥弗拉斯托斯并没有成为亚里士多德的女婿,但他忠实地照料了亚氏的后人。亚里士多德的两个外孙都被忒奥弗拉斯托斯收入门下悉心培养,让他们光大自己外祖父的哲学思想。
在亲属中,亚里士多德首先提到的是外甥尼卡诺尔。亚氏幼年,双亲早早离世,正是尼卡诺尔的父母,也就是亚里士多德的姐姐和姐夫,将年少的亚里士多德抚养成人,并把他送到雅典的柏拉图学园,接受了全希腊最好的教育。所以,亚氏对姐姐、姐夫极为敬重。这位外甥也是遗嘱中实际上的财产托管人:按照雅典的法律,遗产必须在逝者家族的男性中流转。亚里士多德要求尼卡诺尔娶自己的女儿为妻。他为女儿选中的这位女婿此刻正承担着一项“危险的使命”而奔波在外,为此甚至需要考虑他不能生还的可能。他或许就是史书中亚历山大手下的将领尼卡诺尔,在亚历山大去世之后,他与安提帕特的儿子、篡位的大将卡山德决裂,被后者处死。在此之前,他迎娶了亚里士多德的女儿普提阿丝。
亚里士多德对儿女的关切溢于言表。自己行将离世,但留下的两个孩子,子未成年、女未出嫁。普提阿丝继承了妈妈的名字,但母亲早已故去,她也还没到嫁人的年纪。与表哥尼卡诺尔的包办婚姻并不是亚里士多德在粗暴地施展父权,他要从符合当时法律和习俗的做法中找到最好的方式安顿自己的女儿。他要求尼卡诺尔“像父兄一样”照顾她。二人成婚后不久,尼卡诺尔就在政治旋涡中遇难。普提阿丝随后又有过两次婚姻,在生下的儿子中,她给一个起名叫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的小儿子尼各马可斯没有得到明确的安排。他是亚里士多德与赫尔普莉丝的私生子。尽管亚氏生前可能正式“收养”了他,但他仍然不是法定继承人。亚里士多德对他同样关爱有加,要求遗嘱执行人以最好的方式照顾他。这位私生子后来加入漫步学派,成为忒奥弗拉斯托斯的学生。他在西方思想史上留下了不朽的声名:亚里士多德最著名的作品《尼各马可伦理学》正是因他而得名。
亚里士多德最慷慨的遗赠留给了赫尔普莉丝。她是尼各马可斯的母亲,但身份神秘。不同的记述者称她为“管家”“奴隶”“情人”“妻子”,也有亚里士多德的敌人讥讽她为“名声败坏”的女人。她与亚里士多德的亲密关系也成了当今小说家刻意渲染的题材,例如,加拿大女作家里昂(Annabel Lyon)的小说《中道》(The Golden Mean)以女儿普提阿丝的视角刻画了这位哲学家的家庭生活和他教导亚历山大的经历。赫尔普莉丝不是亚里士多德的合法妻子,但这并未阻止亚里士多德回报她对自己的真挚情感,他恳求遗嘱执行人们好好照顾赫尔普莉丝,并留给她足够多的财产和男女仆从。亚氏还特别提出,如果她有意嫁人,要确保她嫁个好人。
亚里士多德释放了家中的大部分奴隶,让他们获得了自由人的身份,并且慷慨地赠予财物。这位哲学家的当代名声中有一项重要的负资产:他在《政治学》中声称存在着自然奴隶。实际上,只有理性上有缺陷的人才被亚氏视为自然奴隶,而希腊社会大量存在的战争奴隶在亚氏看来是不正义的。他拥有奴隶,但又宽宏地给这些奴隶以自由,他或许在奴隶问题上言不由衷,或许是以理论上的真相对实践上的习俗做出了妥协。
在遗嘱的最后,亚里士多德要求与已逝的妻子普提阿丝合葬,并且在墓旁矗立几位至亲的雕像,包括抚养他成人的姐姐和姐夫。最后,这位哲学家提出把母亲的雕像供奉到生育女神德墨忒尔的神庙。他还要求奉献宙斯和雅典娜的神像,以保佑尼卡诺尔的平安归来。以对神的崇敬结束自己的遗嘱,体现的并不是一个将死者的恐惧或对于不朽的贪念。作为一位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神是不动的推动者,无关乎人间情感。但为了亲人和朋友,亚里士多德在临终之际搁置了自己的观念,遵从着亲人们的信仰,让他们得到自己最好的祝愿。
从这份遗嘱中,我们看到一位得道多助的朋友,一位操心儿女幸福的父亲,一位情深意切的爱人,一位感恩的孝子,一位慷慨的主人。这样的人,这位2400年前的希腊哲人,今天仍然可以成为我们的良师益友。
(作者系中山大学博雅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