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科技专家制”（Technocracy）在国家乃至全球治理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相关理论与实践研究亦方兴未艾。然而，关于这一概念的历史、中文翻译等方面的研究却有所不足。本文对这一概念进行厘清，有助于让人们更加准确地把握概念的思想内涵，从而推动相关研究与实践进一步发展。

　　概念形成 

　　根据美国工程师、科技专家制运动创始人斯科特（Howard Scott）考证，在1860—1889年间有七八个人创造或使用过“technocracy”这一概念。在目前可查询到的文献中，较早使用“technocracy”这一概念的文献是鲍尔（Stephan Bauer） 于1895年3月发表在《经济学杂志》（The Economic Journal）上的一篇名为《凯奇经济表》（Quesnay’s Tableau ?魪conomique）的文章。在文章的脚注中，鲍尔认为德国病理学家、社会医学创始人魏尔啸（Rudolf Virchow）曾在出版于1875年的《关于有机体的治愈能力》（Ueber die Heilkr?覿fte des Organismus）中描述了医学史中的科技专家制现象。

　　1919年，史密斯（William Henry Smyth）独立创造了术语“Technocracy”。他出生于英国的伯肯黑德（Birkenhead），1872年赴美国。自1879年起，他做过多年咨询工程师，并发明了许多机器或机械装置。1919年，在《全国工业管理：国家重建的实用建议》（National Industrial Management. Practical Suggestions for National Reconstruction）一文中，史密斯创造了“Technocracy”这一术语，主要用于指称一种管理方式，即管理、协调和指导全国的人才，将他们的科学知识和实践技术用于全国工业发展。

　　1919年前后，斯科特再次独立创造了“Technocracy”这一术语，用于指称科学和技能的统治。1965年，斯科特在与经济学者福克纳（Joseph Kay Faulkner）通信交流时谈道：“我们发现‘democracy’（使用希腊词根‘demos’组合而成）意味着多数人的统治；‘plutocracy’表示财富的统治；而‘autocracy’则表示一个人的统治。我们选择了‘technocracy’这个组合词，意味着科学和技能的统治。”斯科特、凡勃仑（Thorstein Veblen）等16位科学家、工程师、数学家、建筑师、教育家于1918年成立“技术联盟”（Technical Alliance）这一非正式组织，并于1919年将之称为“Technocracy”。1932年，斯科特将“技术联盟”改名为“Technocracy”，也即“Technocracy Inc.”（科技专家制公司）。1933年，“科技专家制公司”作为一个非营利、非宗教、非政治、会员制的组织在纽约注册。该组织的目的是研究科技对社会结构的影响，准确来说，是将自然科学的成果应用于社会和工业事务，对从巴拿马运河到北极点的北美大陆进行能源和自然资源调查。具体来说，主要包括研究工业领域的浪费（如懒散、复制、对自然资源的非必要消耗）和泄露；估算为了确保每个人生活舒适所需要的资源量；以图表形式展示当时生产和分配的操作系统，从而为科学决策提供数据支撑。

　　关于史密斯对“Technocracy”的创造，在1963年的一次采访中，斯科特认为，史密斯“也曾在纽约，经常进入格林威治村的一家餐馆，在那里他听到了关于technocracy的讨论。他在一本工程杂志上撰写了一篇文章，将‘technocracy’这个词用作一个效率系统”，并认为史密斯所使用的“technocracy”和他所使用的这一概念是截然不同的。当然，关于这段故事，现在我们已难以查证。

　　随着“Technocracy”理论和实践的发展，其含义已突破了史密斯和斯科特所使用的含义，逐渐融入了科学管理、专家政治等思想。综上所述，“Technocracy”至少有三种含义。一是指一种倡导将科技原理、思想或成果等应用于社会或国家治理的思想体系。二是指一个组织的名称，这一组织是创立于1918年的“技术联盟”，后来改名为“科技专家制公司”。三是指一场运动，即“技术联盟”或“科技专家制公司”发起的旨在对美国和北美大陆能源和自然资源等进行调查和研究的运动。

　　中文翻译 

　　关于“Technocracy”这一概念的中文翻译，学界曾有过诸如“推克诺克拉西”（李百强、沈养义，1933）、“技术统治”（徐德诺，1933；蒋铎，1935）、“技术政治论”（马季廉，1933）、“技术统治论”（余幼宁，1985）、“技术统治主义”（赵国琦等，1988）、“专家治国论”（胡长志、张惠珍，1984）、“技治主义”（李醒民，2005）等不同版本。这种混乱的翻译情况，对学界的交流造成了不便。

　　对此，有学者提出应重新确定“Technocracy”的翻译。2017年，刘永谋在《技术治理的逻辑》一文中认为应将“Technocracy”译为“技术治理”，一是因为以“-cracy”为结尾的英文单词一般指的是政治制度，如democracy（民主制）、bureaucracy（官僚制）、aristocracy（贵族制）、meritocracy（精英制）等；二是因为“统治”概念多少有些贬义色彩。在今年出版的《技术治理通论》一书中，刘永谋对“Technocracy”和“技术治理”进行了重新定位，将“技术治理”作为一个高阶概念统摄不同时期、不同版本、内涵相近但不尽相同的强调将科技及其成果应用于社会运行的思想，而关于“Technocracy”的翻译则回到了之前的版本，即“技术统治论”。2022年，兰立山在《Technocracy中文译名的历史演变、主要局限及应对之策》一文中认为应将“Technocracy”翻译为“技术专家制”，一是因为技术专家是掌权或治理的主体；二是因为“制”这个概念比较符合“Technocracy”所具有的政治学、经济学、管理学等不同传统。

　　对于两位学者的论述，我部分赞同，但认为翻译为“科技专家制”更为妥当。一是因为科学和技术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一般来说，科学是指对自然规律的探求及由此形成的一套认识世界的知识体系；而技术则是指利用知识对世界的改造及由此形成的技术人工物和技术思想。因此，从词义上来说，“技术”是不能涵盖“科学”的。二是因为“Technocracy”这一概念的创造者或早期使用者在使用这一概念时，强调的不仅是技术专家和技术，更有科学家和科学，而且科学家和科学是居于首位的。史密斯用“Technocracy”指称由科学家、技术人才、技工等领导的“全国工业管理”（National Industrial Management）的治理形式，他在发表于1918年的《重建中的人类本能》（Human Instincts in Reconstruction）一文中还提出，需要一个最高国家科学家委员会（Supreme National Council of Scientists），用于建议和指导我们如何更好地生活，以及如何更有效地实现个人和国家的目标与理想。斯科特使用“Technocracy”指的主要是“科学与技能的统治”。在1953年9月6日、1958年3月20日等的多次采访中，斯科特对“Technocracy”进行了明确的界定：“Technocracy是科学的统治”（Technocracy is the rule of science）。三是因为20世纪30年代的有关著作一般认为，“Technocracy”与“科学”的联系是十分紧密的。雷蒙德（Allen Raymond）在发表于1933年的《Technocracy是什么》一书中认为，“Technocracy作为一个新词汇，弥漫在空气中。‘Tech’显然与科学有关。‘Ocracy’对于街头巷尾的普通人来说可能被理解为一种政府形式。因此，‘Technocracy’就是通过科学或科学家来进行治理”。四是因为在实践中，“技术专家制”无法恰当准确地称呼以科学原理来运行或由科学家主导治理的社会现实。所以，本文建议将“Technocracy”翻译为“科技专家制”。

　　回顾历史，“科技专家制”这一概念或思潮已逾百年。关于此概念的翻译和使用，经历了从音译到意译再到重构的过程。这不仅反映了我国学者对这一概念认识的逐步深化，还体现了对深受科技影响的社会治理理论的宏观把握。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现代技术治理理论问题研究”（21&ZD064）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