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清:超越美丑二元对立的中国艺术精神

2024-08-0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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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传统艺术审美观念的演变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过程,逐步形成了独特的审美体系。在中国传统艺术中,有一种审美境界被称为“超然美”,它是一种超越了美丑二元对立的审美境界,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和审美趣味。

  传统中国人对于美的理解不仅局限于审美对象外表的华丽和漂亮,更重视其内在的精神境界和情感内涵。因此,中国传统艺术中的审美观念更倾向于包容与超越,不拘泥于表面的形式美,而是更注重作品所表达的情感、内涵和意境。以枯树、怪石、残荷为例,看似普通的事物,也可以通过艺术的表现而被赋予美的意义。这种超越美丑的审美境界体现了中国传统艺术中一种超然的美学追求,不受传统美学规范的束缚,而是注重作品所蕴含的内在意义和精神境界。

  枯树、怪石、残荷等自然景物在中国传统绘画中常常被作为题材出现,它们被视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对象,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意义。这些非传统审美对象所体现的美,并不局限于外在的形式和表面,而更注重于作品所呈现的意境、气韵和情感,正是在中国传统艺术中“超然美”审美境界的体现。

  枯树:坚韧顽强之美 

  枯树是中国传统艺术中的常用题材,作为绘画、诗歌和文学作品中的重要形象,其枝干的形态各异,有的直耸挺拔,有的曲折蜿蜒,形态多样,展现出丰富的形式美感。树干纹理粗糙,充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沧桑感,表现出震撼心灵的力度美和巨大的精神力量,让人感受到其中蕴含着一股勃勃不灭的生气。

  枯树的审美价值,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占有独特而深远的地位。其不仅是一种自然界的现象,更是中国人对生命、自然与社会深层次感悟的象征。枯树之美,是一种蕴含着哲理与诗意的美,它通过朴实无华的外表,映射出人类内心深处对坚韧与生命力的无限向往。

  枯树之美源远流长,展现了中国人深邃的智慧和对生命、社会的深刻思考。《庄子》中将枯树比喻为人的心,将其与生命、天地之道相连,凸显了道之于枯树的基调和高度。枯树被赋予了“材”的含义,体现为“处乎材与不材之间”的境界,是古人生活的最高状态,超脱了社会世俗的束缚,体现了道家的境界。这一境界不仅是对自然状态的接受,也是对生命困境的一种积极面对和超越。道家思想中的“自然之道”与枯木的形象紧密相连,枯木的自然衰落和坚韧存在,体现了道家倡导的顺应自然、无为而治的生活哲学。枯木不经雕琢,其自然的姿态和坚韧的生命力,正是对道家美学中“天人合一”理念的最佳诠释。

  儒家将“德”的含义赋予了枯树,表现为对人生悲苦、命运承受、故土家国情怀的感慨和抒发。枯树的形象成为人们对生命和命运的思考与抒发的载体,展现了人类对于生命和自然的敬畏与感慨。在枯树的形象中,我们看到了人生的无常、生命的坚韧以及对命运的接受和理解,这些都是古代文人士子对于人生哲学的深刻探索和思考。

  在艺术家的笔下,枯树的形象得到了更加丰富的表现。郭熙创立“蟹爪枝”伸向天空,扭曲的枝条表现了与宇宙力量的不懈斗争;荆浩笔下的枯木,“度物象而取其真”;倪瓒笔下的枯树、竹石萧疏简逸,“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表达了自己的从容和人格。石涛的《金陵怀古》,描绘了一棵中空断裂的古银杏树,生命力顽强,孤独而又挺拔于山间,展现了枯树坚韧不拔、顽强生存的精神品质。他们通过对枯树的描绘,表达了对生命力的赞美,以及对岁月流逝和生命短暂的感慨。

  怪石:朴真奇崛之美 

  怪石,是大自然的杰作,是岁月的雕刻,是地球的印记。它们形态各异,造型奇特。怪石之美,独立于传统的美丑观念之外,它们带有一种原始的力量和粗犷的美感。它们或矗立于山峰之巅,或躺卧于湖畔,或潜藏于深林之中,无论身处何地,都透露出一种神秘、超然的气息。这种神秘的气息和超然的气质,让人感受到大自然的威严和鬼斧神工。

  怪石在中国文化中的象征意义远超其自然形态。在道家思想影响下,怪石被视为自然本真的体现,它们的存在呼应了道家“道法自然”的哲学理念。这些由风雨雕刻、岁月磨砺的石头,以其不加修饰的真实面貌,展现了一种与天地精神相通的自然美。在儒家文化中,怪石的坚固不摧象征着高尚的人格和坚定的意志。它们在风雨中屹立不倒,象征着君子在逆境中依然坚韧不拔、节操不渝的品质。

  怪石绘画随着中国绘画的发展,由细致入微的工笔描写,一步步演变为大写意挥洒。宋徽宗的《祥龙石图》是单独以怪石为主体的绘画,极其工致,写实技法十分娴熟,一丝不苟,是典型的院体画法。怪石的轮廓和纹理以细劲线条勾勒而成,并施水墨层层渍染,显得玲珑剔透,完美地表现出它的坚硬和湿润的质感。石如山间之四时,不但雄美,且在自然的云凝、水润、瞑烟、宵雨中,如虬龙腾涌,现“瑞应之状”,其姿“挺然为瑞”,焕发勃勃生机,画作意境清劲、奇崛。

  苏轼则在《枯木怪石图》中将怪石描绘为一团混沌之物,无有嵌空,形状怪异,不似一物。怪石石皴却盘旋如涡,怪石方圆相兼,既怪又丑,又似在快速旋转。“似卷云皴,实则无皴法,信手写出,不求形似,不具皴法”,却造成画面的运动感,也显现出怪石顽强的生命力。怪石、古木并不是因物象形,也不是凭空臆造,画家借主观的表现更鲜明地传达了作者耿耿不平的内心。由此可见,怪石的艺术形象已经逐渐从简单的自然模仿转变为深含哲理和情感的表达。

  怪石来自自然,保持朴真的原貌,混沌无凿,凝结昊天,强调的是怪石未被人工雕琢的天性。一气氤氲流荡而为形,臻于自然之美。对怪石的偏爱表现了中国人的智慧和文化,画家“画石”其实是在“画人”,通过描绘怪石来感受人生和生命。

  残荷:枯破悲寂之美 

  荷花是中国古代绘画中的一个重要题材,代表美好、纯洁和生机,但历史上很多文人画家更偏爱残荷。残荷的凋零形象被文人赋予了对人生的体验和感悟。

  残荷是荷花意象的进一步延伸,引发悲剧情感的美。残荷的意象不仅暗含荷花本有的爱恋、志洁、清真、圆满、广大等理想人格和心性追求,更在于它引发的相应悲剧情感的美。残荷的形象超越了荷花本身的生命历程,触及了深层的哲学和情感领域。在文人的笔下,残荷不仅是一种自然界的现象,还被赋予了更为丰富的意义——对人生苦乐、起落的深刻反思。这种残败中的美,激发了艺术家们对生命本质的思考,引发了关于命运、孤独与存在的哲学探索。

  残荷的意象蕴含生命在无常中显出的永恒与不朽,是谓寂照,在中国绘画中表现出超自然的气氛。个体生命在无常中显示出永恒生命的不朽,这是悲剧的最大使命。残荷枯、破、残、寂的性状,心色俱离,无有生相,无有灭相,是永恒的涅槃快乐。

  艺术家们通过对残荷的描绘,不仅是在呈现一种视觉上的美感,更是通过这一特殊的象征,传递出深层的情感和哲理。徐渭笔下的残荷,笔点斑斑,墨迹淋漓,极富视觉冲击力和感染力,呈现出的悲惨的豪情既是画家才情的流露,又是对于自身怀才不遇、坎坷命运的悲情抒发。朱耷画中的残荷荷杆长度十分夸张,“撑肠拄腹六十尺”,有倔强脱俗的君子之风,毫无柔媚之气,画面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传达的是他的人格精神,朱耷将自己强烈的家国之悲贯注其中,有很强的遗世独立、落落寡欢的情绪。近代陈师曾《秋荷图》中的荷叶大多已枯萎,莲梗折断向下低头,有黯然神伤之感。这幅画笔墨坚实沉着,锋芒尽敛,是陈师曾为纪念他的亡妻而作,整幅画面充满了悲痛泫然的情绪。

  20世纪杰出的女画家周思聪在晚年伴随着病痛的折磨也常画残荷,此时她对人生有着更达观的认识。她画笔下的残荷含蓄内敛地表达出画家悲凉、寂寞、忧愁的情感,同时也呈现出一种独而不孤、生命超然的人生态度。

  他们寄情于残荷,表达或孤独、或悲伤、或愤怒、或超脱的情感。文人画对残荷的描绘并不仅仅是对这一题材的物象进行客观描绘,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表现,超越了题材本身。残荷成为了连接艺术家内心与外在世界的桥梁,反映了他们对生命、对自然以及对人生哲学的独到理解。

  通过对枯树、怪石、残荷之美的解读与分析,我们不仅更深刻地理解了中国传统艺术中的超然美学观念,更为当代艺术实践提供了新的思路和启示。在当今社会,面对快节奏和物质化的生活方式,我们需要重新审视自然、生命和人文的价值,以及艺术对于人类精神世界的滋养和启迪。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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