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成广:卢卡奇的“特殊性”范畴展现审美意蕴

2024-07-0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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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卡奇的“特殊性”范畴深受歌德的影响。关于艺术创作中如何处理个别和一般的关系,构成了歌德与席勒二人著名的论争,此论争为后世的艺术创作原则提供了源头性资源,如马克思恩格斯就据此发展出“典型性”概念,传播极为广泛。诚然,任何艺术创作总是从个别性出发,这不仅是一种追求原则,更是一项基本事实。卢卡奇以建立马克思主义美学体系为总体目标,把特殊性、个别性、普遍性等范畴置于审美反映“拟人化”活动全过程中,既辨析指认了特殊性与个别性、普遍性之间的联系与区别,又充分展现了特殊性的丰富美学意蕴,对于我们从哲学上充分认识审美活动的本质,以及理解具体的艺术作品均有助益。

  其一,作为中项的特殊性。何谓特殊性?卢卡奇认为,要从区分普遍性、特殊性和个别性三个范畴开始,最为主要的是,还须承认它们均具有客观性。“这三个范畴不是主体观察现实所依据的观点或主体赋予现实的观点,相反地,它们是客观现实诸对象相互关系和联结的明显的本质标志。”这一论断具有颠覆性,表明以上范畴并非通常意义上主体认识事物所形成的主观“方法”,而是之于事物本身的客观“本体”。

  在人们与现实的直接关系中总是涉及个别性问题,甚至存在人们仅仅与个别性打交道的错误印象:“此时此地”的我,正感受着我的“此时此地”。个别性具有不可言说或传递的意味,使个别性成为普遍性,需要一系列的转化活动。当然,个别性的不可言传性并非形而上学的绝对,而是随着其直接性的扬弃而普遍化。其中,特殊性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特殊性不断地否定普遍性的现有层级,迫使普遍性进行自我否定与更新。从个别到普遍,再从普遍到个别,如此持续往复。

  特殊性显现出事物的本质和内在规律,它不仅是一种相对的普遍化,也不仅是由个别性通向普遍性的道路,而且是个别性与普遍性相互转化的必要中介。“特殊性一方面处于与普遍性相互转换的辩证关系中,另一方面这种辩证的相互关系却并不排除它作为范畴所具有的独立性。”

  特殊性集中表现出艺术作品的审美结构本质。“特殊性的确立是与限定和规定作用最密切地联系着的”,它既对普遍性外延进行限定,反过来又规定着普遍性。波兰美学家科拉科夫斯基曾指出:“卢卡奇的‘特殊性’似乎是指这一过程,即作家通过这一过程把个别经验转变成普遍有效的典型或形象,以至使他们成为读者理解社会整体的媒介。”

  卢卡奇还以不同的艺术类型说明了特殊性、个别性和普遍性之间的关系。如在文学中,语言充当了反映普遍性的适当媒介,它具有不可根除的普遍化倾向,并转化为一种激发性的反映手段。通过文学作品,审美反映致力于将幽禁在个别性中的各种规定和关系加以展开,它扬弃了在个别性中的直接阻碍,将个别性纳入审美构成的同质媒介中,使与人相关的个别事物在新创造的联系中,表现得比它原来更加可见、可体验、可理解。在建筑艺术中,一般不会出现严格意义上的个别性,因为建筑由对普遍自然力的抗争所确定,由普遍性所支配。然而,建筑的审美效果恰恰基于这些普遍力量的具体矛盾、对立统一、感性扬弃而产生。音乐艺术也是如此。音乐从一开始就既扬弃了单纯的个别事物,又扬弃了空泛的普遍事物,“音乐是真实地包含着世界的、真正反映世界的、用以示范地反映着人的内在性的真正中项”。作为中项的特殊性,它不是一个点,而是一段中间距离,一个活动空间和领域。对卢卡奇而言,不同艺术作品具有的不同特性,基于其特殊性处于普遍化和个别性两个极端中的何种位置。如戏剧与叙事作品比较,戏剧趋向于普遍化多一些,而叙事作品更接近于个别性。总之,如何确定普遍性与个别性二者之间的中间活动领域,构成特殊性的主要内容。

  其二,作为主体性/客体性统一的特殊性。艺术的世界是人的世界,作为审美范畴的特殊性也具有拟人化特点,而拟人化意味着主体性与客体性的统一。对此,只有在艺术世界中才能得以实现。值得注意的是,主/客体与主体/客体性,是两组完全不同的概念,主/客体是对象判断,如客观唯心主义者就错误地认为审美活动是主客体的统一,而主体/客体性是价值判断。对此,学者杨春时针对我国两次美学大讨论期间围绕的核心问题,即“美是主观还是客观”所造成的概念含混,特别指出了这一点,他认为“所谓美在客体还是主体的问题,即美是客体的属性还是主体的感觉的问题,是一个本体论的问题。所谓美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问题,即美是认知对象还是意向(审美属于认知领域还是意向领域)的问题,这是一个认识论的问题。”以此,特殊性是审美反映的中介,其本质是基于本体的认识论问题,特殊性是主客体性的统一。

  艺术的世界虽最大化地提高了人的主体性,但其主体性只有通过充实的客体性才能实现。人以艺术表现自然对象时,只有在充分把握对象的客体性,或者说只有在客体性充分展现之后,主体性才能得以彰显。比如,普通人在竹枝或骏马面前不具有主体性;反之,竹枝或骏马也没有客体性,而通过郑板桥和徐悲鸿的画笔以特殊性的方式呈现出来,竹枝和骏马就兼具了主体性与客体性。另一方面,主体与客体均是客观世界的产物,主体是独立于主体之客体的对应物,主体的世界图像是自在存在之现实在意识中的再现。

  对于卢卡奇而言,艺术作品只有通过特殊性才能实现人的内在性与外在世界的有机统一。这种统一基于人之需要的本质,且需要整个人类共同努力才能逐渐实现。但独立于人之外的客观性无法完全排除,因此,这种统一具有相对性和发展性。艺术承担着完成人之和谐的内在要求,它是现实的一种反映,却不是现实本身。艺术作品以特殊性方式充当了需要和满足之间的中项,它既排除了日常生活的干扰而具有理想性,又符合人类社会—历史进程的本质而反对空想。

  其三,特殊性的拟人化特征。卢卡奇认为艺术作品通过特殊性所完成的和谐既不是形式上的,也不是绝对的实体化。此和谐虽与“此时此地”须臾不可离,但不排除极端非和谐内容,形式与内容相互制约;绝对的实体化把现实降级为假象,但艺术作品既承认现实实体,又赋予艺术真实实体合法性。艺术作品中的特殊性能够实现从个别性到普遍性的相互转化,它阻止普遍化过程中过分抽象而脱离现象的个别性,又在普遍化所到达的本质中包含个别性。

  与科学不太关注对象的产生时间、位置等具体情况不同,艺术作品具有历史性特征,其“此时此地”的历史语境无法排除,甚至伟大的艺术作品还鲜明地表达了这一历史本质,它不可能由“普遍性”所主导。艺术作品经过特殊性这一中项后,其“此时此地”不等于个别性,也不是科学上的普遍化,它所保留的是作为“此时此地”的历史—社会意义,对此只能通过具有拟人化本质的审美反映来实现。一方面,拟人化具有类通性,如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共鸣移情”;另一方面,拟人化以人为中心来展开,人的命运总是世俗的、此岸的、具体的,以此保证艺术的普遍化不至于陷入过分抽象。艺术作品过度普遍化,就意味着去除其审美本质,而降为认识的原始素材。

  总之,在艺术作品中,经过特殊性中介之后的普遍性,以具体的人为中心,摆脱了个别性自身依存和不可言传的状态,它体现了人的努力和情感,体现了社会的或自然的关系,展现出其创造“世界”的完整性。

  (作者系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副教授) 

关键词:卢卡奇;“特殊性”;审美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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