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李德顺,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终身教授,人文学院名誉院长,法治文化专业博士生导师。
巍峨的理论“大厦”,在建造过程中离不开概念和逻辑的“脚手架”。脚手架用在建构大厦的过程之中,只是手段,而非目的。因此脚手架可以随建随拆。最后拆光脚手架,留下大厦,才是建设者的目标和成果。但是,大厦有大厦的结构、功能和逻辑;脚手架也有脚手架的结构、功能和逻辑。大厦的施工建造,尤其是对于理论大厦而言,自有其特别奥妙的技术和过程,所以脚手架也不可忽视。
当我们阅读经典著作时,如果不能区分“大厦的结构和逻辑”与“脚手架的结构和逻辑”,或者满眼都是脚手架,就可能看不见、看不懂一座大厦;或者眼里只见大厦辉煌,却不知道它是借助怎样的智慧和艰辛建立起来的,当然就学不会建设大厦的本事。所以,弄懂“大厦”与“脚手架”的面貌和相互关系,是一项重要的学术功夫。
在学术经典中,有些“脚手架”是显形的,有些是隐形的。似乎越是早期的经典,其概念和逻辑的“脚手架”越是不大明显,如老子的《道德经》、孔子的《论语》,德谟克利特和苏格拉底的遗篇,等等。它们主要是记录和宣示重要的思想成果,如同展示“大厦”的房间和装潢,并不注重搭建大厦的材料和方法,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但是,随着批判思维的发展和实证规范的逐步推广,越是到后来,学术研究越注重概念的来源,论据和材料的充实,以及推理逻辑的自我证成。
从康德和黑格尔开始,哲学著作中的“脚手架”就越来越显形化了。作者往往在阐述观点结论之前,先要说明得出这些观点的概念前提,展示自己的推理过程及其证明。边搭脚手架边盖楼,大厦始终在脚手架以内成型。这一方式,在罗尔斯那里似乎达到了极致。在罗尔斯《正义论》中,为了提出和论证正义的“两个原则”,作者提供了推导出这两个原则的前提要件,如“自然状态”、“无知之幕”等。尽管它们多是理想化的假设,但是对于罗尔斯来说,却是最重的概念“脚手架”。由于这些概念的叙述十分突出,把他的核心思想大厦包得严严实实,结果几乎让人忘记了他试图改良自由主义“大厦”的意图。看到国内许多研究罗尔斯的文章,确有不少是未加批判地认同了这些假设,并对它反复咀嚼,似乎把脚手架当成了大厦,却忽略了对大厦本身的探讨。
以前,在阅读马克思的《资本论》时,却似乎一直存在着相反的情况。在马克思那里,实际是在构建一个以他的哲学为灵魂的“人类解放大厦”。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是这个理论大厦的一项奠基工程。对于《资本论》这座独立的政治经济学“大厦”来说,马克思的哲学是其时隐时现的“脚手架”。但由于《资本论》本身卷帙浩繁,内容新奇,思路缜密,相当宏伟壮丽,便引得人们往往在这座大厦的“房间”和“内部装修”之间流连忘返,试图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场景。人们有时宁愿为了其中一些具体的判断和理论细节争论不休,却很少关注它哲学灵魂这一脚手架预示着怎样的前景。结果是,只从经济政治来看他的政治经济学,如同“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达不到马克思思想的整体高度。
那么,从读经典着手学习理论,究竟是看大厦,还是看脚手架?答曰:这要看你的需要和能力。
就一般需要而言,当然要看大厦本身。因为那正是作者要呈现的东西,是作者经过百转千回所达到的境界。但是,在读一些巨著,特别是读那些“边搭脚手架边盖楼”的原创巨著时,要能够透过脚手架的繁杂结构(援引、考证、界说、过渡、辩驳等),看清楚并理解了思想者究竟意欲如何,不在中途被一些其实并不重要的话题节外生枝,达到对作品的意图“心领神会”,其实是很不容易的。这不仅需要下很大的功夫,而且要有极高的素养和能力。经验证明,能够达到这个读书境界,看见书中有“大厦”的人,已经少而又少。但这往往是读书的真正收获和绝佳境界之所在。唯有达到这个境界,才不枉一番苦读。
就特殊需要而言,有些思想理论上的问题,是必须追溯到形成它们的过程和条件,才能弄清楚的。就像对于大厦结构或质量感到某种疑问时,就不能不追溯到设计和施工的过程一样。对于专业研究者来说,就负有此类“弄清楚”的责任。所以,专业性的批判阅读,是将“大厦”和“脚手架”一起看、互相对照起来看的:用建设什么样的大厦,来理解搭建什么样的脚手架;用所建成大厦的质量和效能,来理解脚手架的性质和意义。
这套有较高难度的治学功夫,治学建筑术是真正学者需要具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