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德国明斯特AIPS年会纪实

2023-12-0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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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波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国际科学哲学学院院士

  9月25日至30日,国际科学哲学学院(Académie Internationale de Philosophie des Sciences,缩写AIPS)在德国明斯特大学(Universit?t Münster)举办年会,我作为AIPS正式院士第一次现场参会。AIPS创始于1947年,总部设在比利时布鲁塞尔,其成员是科学哲学家以及对哲学问题感兴趣的一流科学家。AIPS由正式院士、荣休院士、荣誉院士和通讯院士组成。正式院士限额70人,在德国明斯特会议之前,共有52名正式院士。仅有正式院士、荣休院士和荣誉院士才有提名权和投票权,正式院士在不参会的情况下,可以委托参会的正式院士投票,其他院士无委托权。在2021年克罗地亚扎尔达会议上,我作为特邀代表与会,由于新冠疫情未能赴现场,只能在线参会,并作了题为“蒯因的自然主义:澄清与辩护”的45分钟报告(包括问答时间)。在该次会议上,我幸运地当选为AIPS正式院士,这是中国学者(包括华人学者)首次当选。2022年在位于意大利米兰的帕维亚大学召开AIPS年会,也因新冠疫情我未能参会。今年是我在新冠疫情之后首次出国,参加了多次学术会议。

  我于9月23日下午5时左右到达明斯特所预定的旅馆。之所以提前到达,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到此地,也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特意留一天在明斯特参观游览。当天在旅馆安顿下来之后,出外晚餐,顺便在周围逛了逛,感觉周围有点市中心的味道,后来才知道该市的火车站就在这里。第二天早晨,在旅馆用完早餐之后,准备先到明斯特大学校园看看。路上问行人明斯特大学校园在哪里,很多人一脸茫然,想了想之后给我指路,要我去castle(城堡)看看。我一路行走,经过一个美丽安静的中小型湖泊,后来知道它名叫阿湖(Aasee)。几经折返,终于到达行人告知的城堡,实际上是明斯特大学的行政主楼和标志性建筑,横成一排站立,色彩鲜艳,很雄伟壮观,但不对外开放。我到城堡后面去看,发现是一个很雅致的植物园,没有一幢行政楼、教学楼和学生宿舍之类。我问其他人,大学校园在哪里,他们似乎也跟我一样是参观者,耸耸肩表示不知道。我意识到我犯了像1997年去赫尔辛基大学访学时一样的错误。我当时也在街上问行人,怎么去赫尔辛基大学?他们一脸茫然,说“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赫尔辛基大学散布在整个赫尔辛基市内,根本没有所谓的大学校园,大学图书馆外面就是议会广场,对面是芬兰政府行政大楼,侧面是该市最大的教堂,白色绿顶,有些院系的图书馆的底楼甚至是百货商店。明斯特大学也与此类似,大学院系散布在整个市内。顺便说到,该市人口不到30万,而明斯特大学学生就有近5万,占全市总人口的六分之一,他们给这座城市带来了勃勃生机。只说一点:由于城市不大,大学校园分布在整个市内,学生奔走于各课堂之间,所使用的主要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使得明斯特有自行车之城的美誉,据说不到30万人口却有近50万辆自行车。

  当天参观完明斯特大学主楼之后,我看见不远处有教堂尖顶,遂向那里走去,随后发现了很多令人惊艳的场景。首先遇到的是后来才知道名字的堪称辉煌的明斯特大教堂,当天是周日,教堂外广场人头攒动,也有很多做生意的,还有讲演的、演唱的,大都是宗教性质的活动。走进教堂里面,正在做周日弥撒,我也模仿其他人的动作,他们坐着我也坐着,他们站起来我也站起来,他们垂首默然我也垂首默然,他们唱圣歌我就听着,感受到虔诚信仰所带来的庄严、神圣、和谐、静谧和美好。我觉得,一切虔诚的信仰都值得尊重。走出该教堂,每走几百米,就会发现另外的几乎同样恢弘的大教堂,例如圣保罗大教堂和圣兰贝蒂教堂,我在临近区域先后发现了好像有七八座这样的大教堂。我感到好奇,在一座教堂里问一位神职人员,为什么在这么小的空间内聚集了如此多的大教堂,它们属于不同的宗教或宗教派别吗?他回答我说:不,它们属于同一宗教传统,由于历史原因,好像什么主教曾在或就在这里,明斯特是德国第二大宗教圣地。我还走进一幢显得古老的大楼,后来才知道是该市行政大楼,花两欧元走进一个小房间参观,展示的主要是一些古老精美的雕刻以及一些历史人物画像。这个地区的主体建筑都是山墙式的,连体排列,非常有气势和特色。在AIPS年会最后一天下午,会议主办方组织我们参观游览,听导游说,这个地方是过去的城中心,现在则是旅游中心,这些建筑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基本上都毁了,是后来按原样重建的。我所参观过的那幢行政大楼,是近代一场持续几十年的大战之后各方和谈的场所,先后谈了5年才最后达成协议,特别具有历史纪念意义。我当天用多半天参观完这个核心区之后,不由感叹:一个不到30万人口的城市,却有如此丰厚和堪称辉煌的历史文化遗存!

  再谈AIPS年会,正式院士、荣休院士、荣誉院士和通讯院士都可参会,还有少数几位特邀代表,但真来参会的只有30多位。会议包括两个环节:学术讨论和正式院士大会。会议主题是“科学中的模型和表征”,每位报告人45分钟(包括讨论时间),除个别人外,绝大多数与会者都报告论文,这就是会期较长的原因,也开得很紧凑:早上9点开始,中间休息15分钟,咖啡加茶点,再开到下午1点,然后有两个小时午餐时间,自己在街头找餐馆就餐,下午3点开会,中途休息15分钟,一直开到晚上7点半。第一天有一个简短开幕式,明斯特大学副校长和AIPS主席致辞,紧接着就是第一组报告。AIPS院士中大多数是科学哲学家,只有少数几位逻辑学家,会议就先安排四位逻辑学报告人:Johan Van Benthem(荷兰)、Itala L. d’Ottaviano(巴西)、陈波(中国)和Hannes Leitgeb(德国)。Van Benthem报告的题目是“表征在发展逻辑推理方面的重要性”。他谈到,尽管逻辑规律在形式表述中是清楚的,要让它们对实际推理发生影响,表征所处理的问题时却需要常常是创造性的步骤。来自推理心理学的这个如所周知的事实提出了几个较为广泛的争议问题。他将讨论:(1)(语言的、图表的或抽象结构的)表征在使用逻辑演算的建模技艺中所发挥的作用;(2)在何种程度上,这种建模步骤会被拽入逻辑分析的范围;(3)这个中间层次对逻辑与哲学的互动意味着什么。他得出如下结论:严肃地对待逻辑学中表征的多样性,(1)将使得关于逻辑是什么和逻辑做什么的统一观点相对化;(2)将建议对如下问题做更为系统的研究:逻辑如何关联于认知现实,如何在逻辑教育中实际训练相匹配的技能;(3)将提出保持与实在相协调的动力学和逻辑理论建构的新议题;(4)将建议培育逻辑与哲学之间互动的新议题。我本人报告的题目是“逻辑学中的贝纳塞拉夫问题”。贝纳塞拉夫在1973年发表的《数学真理》一文中,提出一个重要问题:如果数学对象如柏拉图主义者所假设的那样,是与我们的感觉认知器官毫无关联的抽象对象,那么,我们是如何认知和把握关于这些对象的真理——数学真理的?这个问题后来被称为“贝纳塞拉夫问题”。我把该问题扩展到逻辑哲学领域,提出了关于逻辑学的5个“贝纳塞拉夫问题”:假如像逻辑例外论者所认为的那样,逻辑与我们所面对的实在以及我们对实在的认知毫无关系,逻辑真理是无所言说的重言式,那么,我们将不得不回答:(1)可通达性问题:我们是如何发现、认知、把握、理解逻辑真理的?在构造逻辑系统时,除了那些技术性限制如可靠性和完全性之外,我们是否还要受到其他方面的约束?我们是否还需要对逻辑系统提出实在论或认识论的证成?(2)可应用性问题:为什么逻辑可以普遍应用于这个世界以及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科学?为什么犯逻辑错误(如在工程设计方面)也会在这个世界中造成真实的灾难?(3)规范性问题:为什么逻辑规律对于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具有规范性,换句话说,我们为什么“必须”或“应该”遵守逻辑规律?(4)可修正性问题:如蒯因曾经论证过的,也如经典逻辑之外的各种变异逻辑和扩展逻辑所显示的,逻辑可修正已经成为一个确定无疑的事实,那么,基于什么样的理由、依据和程序去修改逻辑,特别是经典逻辑?(5)逻辑理论的选择问题:既然有各种不同的甚至是相互冲突和竞争的逻辑,那么,有没有正确的逻辑?正确的逻辑是一种还是多种?根据什么标准去选择?如何证成一个逻辑是正确的逻辑?如此等等。我讲了40分钟,在剩下的5分钟里,我回答了两个问题。我的报告似乎反应良好。

  综合来看,此次AIPS年会的报告可以分为这样几类:(1)思想建构式和论证式的,Van Benthem和我本人的报告,以及如下这些人的报告:Leitgeb的“论模型的非表征部分”,Michel Ghins(比利时)的“捍卫关于科学表征的结构主义观点”,Lorenzo Magnani(意大利)的“基于科学认知的模型作为认知战”,Alberto Cordero的“功能实在论中的模型和表征”,Martin Carrier的“实践驱动的研究中的模型建构”,Otavio Bueno的“经验论和显微镜”,James McAllister的“经验数据是表征吗?”,等等,受国内有的学术期刊委托,我还跟几位被告人接洽,准备将其论文译成中文发表。(2)结合某个具体学科的具体实践来谈科学中的模型和表征。与会者大多是训练有素的科学哲学家,其中很多人在某个具体科学领域如物理学、生物学、量子力学、计算机科学、医学等有专深研究,他们依托该领域的具体实践来做理论思考。(3)完全是历史追踪式和思想史报告,涉及的论题包括:皮尔士的三值逻辑、赫尔姆霍兹和海森伯格的科学世界观和模型,希尔伯特论科学等。(4)还有几个人谈的是较为宏大的议题,如怎样做跨学科研究等,我不喜欢这样的报告。总体而言,报告人都是在某个领域有深厚学养的专家,报告的总体质量很不错,我从中学到不少东西,受到很多启发,尽管有时候也不能理解其全部内容。

  9月28日下午4点半至7点半,举行AIPS正式院士代表会议,先由AIPS主席Jure Zovko报告理事会工作,举手表决对AIPS章程的部分条款修改,选举前两届AIPS主席Gerhard Heizmann为AIPS名誉主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选举AIPS新成员,提交大会表决的有13名通讯院士候选人,5名通讯院士晋升正式院士的候选人,1名荣誉院士候选人。到会的正式院士以及委托投票的总票数是41票,候选人必须得绝对多数票才能当选。选举程序是规范性操作:发选票、匿名投票、公开计票、监票和展示选举结果。在投票之前,允许推荐人站出来为候选人拉票。此次我和Johan Van Benthem, Gerhard Heizmann联名推荐清华大学刘奋荣教授为AIPS通讯院士候选人,我们三人都站出来说话,我说了三点:她的学术研究做得很好,她的学术组织能力很强,她的为人也很好,所以我强烈推荐。此外,还有来自德国、巴西和墨西哥的另三位同行也站出来为刘奋荣说话,结果导致她全票当选,是此次唯一全票当选的候选人。有一位由通讯院士转正式院士的候选人,居然一票未得,不知道为什么,难道他的推荐人也没有给他投票?另有两位通讯院士候选人落选,其他的都顺利当选。可以把国际哲学学院(IIP)和AIPS看作是某种类型的高级学术俱乐部,每年在世界不同地方开年会,有中国学者能够参与其中,提升中国学术的国际能见度,绝对是一件好事情。以后我会继续推荐优秀、正派的中国学者去竞选IIP和AIPS院士。

  最后再谈谈其他事项。这次会议的组织方,在西方国家中算是最慷慨的,他们提供会议期间的免费住宿,但我先到两晚要自己付费。会议期间免费提供各种饮品,如咖啡、茶和瓶装饮用水,以及多种点心和巧克力等,还提供了几次会议晚餐,晚8点一起走到某个餐馆,自己点餐,餐前小吃和饮料、主菜和餐后甜点,但加起来份量太大,吃不完,且耗时太长,从晚8点可以弄到11点或11点半,开了一整天会,受不了,后来有一次我宁愿不参加,并且发现也有好几位同行不参加,一起回旅馆。会议最后一天晚餐,把我们用车拉到前面提到的阿湖的一个餐厅,享受良好的氛围、丰盛的晚餐和友善的交谈。我发现,德国人的待客之道与我们中国人有些类似,热情周到。我到达当晚,会议具体组织者Hans-Peter Grosshans教授就给我发邮件:听说你到了,本来明天应该陪你游览明斯特,但家里有些急事要处理,走不开,祝你自己游览愉快。这当然是客气话,但我先前并不与他相识,有这份心意,也使我感动。他待人热情诚恳,在会上所作的报告“模型在神学中表征什么?”也讲得很清楚,离会前我邀请他在12月份在武汉大学做两次认识论方面的线上讲演,他愉快地接受了。这次是我第一次现场参加AIPS年会,先前除五六个人之外,其他人都不认识,这次通过会上和会下的互动,增进了彼此的了解。那位巴西女逻辑学家聊天时对我说:你的发言很好,你在会上的活动表现也很好,以后加强联系,她还要把一位目前在上海工作的她的学生推荐给我。AIPS副主席Michel Ghins会后给我写邮件说:很高兴在明斯特对你有了更好的了解,特别喜欢我们从阿湖晚餐后回旅馆途中的交谈,衷心祝愿你的所有努力所获得和将获得的成功。我在布利诺斯艾利斯召开的逻辑学、方法论和科学技术会议上见过一位老者,当时没有交谈,这次在明斯特会议上又见到他,才知他是Alberto Cordero教授,在美国纽约市立大学工作,与克里普克是同事,他也是AIPS正式院士。有一次晚餐我们同坐一桌,有很多交谈,他是一位有意思的老者,主张功能实在论,会议上的报告很好,发言中好像有一个关键句子:to be something is to do something,我跟他说我记住了(实际上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会议既没有摘要更没有文集)。分别时,他跟我说:我记住你了。再说一件趣事。一天早晨,在从旅馆走向会场的途中,一位德国教授向我谈到:我们德国人读海德格尔都很困难,我感到好奇:你们中国人是怎么把他译成中文的?若有多个不同译本的话,它们之间大概是难以比较的。他还谈到:他母亲是一位哲学教师,曾听过海德格尔的一次讲演,除了听懂第一个问题“什么是存在?”外,什么也没有听懂。

  以上的记叙或许显得有些琐碎,但人生就是由一些有意思的点点滴滴构成的。这样的时刻和时段多了,一个人就会有一个丰富和美妙的人生。

  2023年10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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