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意义上,神话被视为古老、原始、神秘的一类民间叙事,代表简单天真的思维方式。但在神话学研究者看来,神话思维是人类认知领域的基础性思维,但基础不代表幼稚。神话承载着一个文明的观念内核,随着时代发展不断变换其形式,有着显著的“根文本+时代文本”的双重特性。中国的神话传统极为发达且多样,神话是中华文明宇宙观和价值观的重要载体。
神话传承的五大领域
21世纪以来,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以下简称“非遗”)保护为契机,不同载体形式的中华活态神话传统得到有效传承,焕发出时代活力。在国际层面,非遗包括五个领域:口头传统和表现形式;表演艺术;社会实践、仪式、节庆活动;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传统手工艺。这五个领域中都有承载活态神话的代表性项目,形成了“领域互涉、全面激活”的文化传承态势。
口头传承是神话重要的存续方式,口头传统领域的神话尤其丰富。诸如河南济源王屋山的“邵原神话群”、新疆阜康天池的“西王母神话”、湖北神农架的“黑暗传”、哈尼族口头传统“哈尼哈巴”、苗族创世史诗“苗族古歌”等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印证了中国神话在各地域各民族生活中依旧活态传承的事实。民间口承神话在今天的数字时代依旧保持蓬勃生命力,成为文化创意的重要源泉。
神话常常通过表演艺术得以呈现。例如,黄梅戏《天仙配》、京剧《嫦娥奔月》、潮剧《宝莲灯》、白族大本曲《白王的故事》等传统戏曲说唱,新老剧目都对神话题材青睐有加。神话也成为很多舞蹈艺术的灵感来源,诸如江西婺源傩舞、傣族的紧那罗舞、楚雄彝族的老虎笙等,无不承载着古代神话的活态基因。表演艺术对神话的审美呈现,是中国传统艺术实践中富有宇宙观意义的浪漫篇章。
在社会实践、仪式、节庆活动领域,诸如端午节祭蚕神嫘祖、中国沿海地区的“妈祖信俗”、闽南地区的“送王船”、河北涉县的“女娲祭典”、甘肃天水的“太昊伏羲祭典”等非遗代表性项目都属于活态神话传统的集中体现。在节庆、仪式、民俗活动中,神话的活态性表现得更加直观。崇敬始祖、补天救世、祈福安民等传统文化价值观通过神话在当代社会得以延续。
中国人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不乏承载神话观念的实例。比如,人类非遗代表作“二十四节气——中国人通过观察太阳周年运动而形成的时间知识体系及其实践”,不仅包含日月神话、历法起源神话、文化发明神话等文明基础观念,更有立春祭春神句芒、惊蛰祭白虎、冬至饺子源于女娲造人神话这样的具体民俗表征。二十四节气本身就是中国人宇宙观的活态遗产,相关的神话不仅是寒暑易节的一种叙事化表达,更是时空秩序观念的核心载体。时至今日,这些与节气互嵌的活态神话,依旧延续着给年复一年的生活节律“穿针引线”的文脉功能。
中国是一个传统手工艺大国,无数能工巧匠为中华文明赋予了“巧夺天工”的文化气象。无论是传统的金、石、砖、木、瓷、纸、绣等工艺美术门类,还是烹饪技艺、医药技艺、织染技艺、篆刻拓印等专门技艺门类,都遍布神话题材和观念。例如,传统年画中的门神神荼和郁垒、龙凤和麒麟等神话形象,不仅是美术,更是民俗的文化内核。再如,玉雕技艺不仅有丰富的神话题材,更蕴含华夏文明经久传承的崇玉神话观。玉不仅是天下伦理秩序的符号,更是理想人格与美德的象征。
“活态”是理解非遗的关键
中国是文献大国,很多时候民众将古典文献中记载的书面神话奉为圭臬。文献记载的“神话”固然值得深入研究,但文献神话仅仅是中国神话中很小的一部分。神话学家李子贤曾将典籍神话比喻为“干枯的树叶”,意在说明还有很多并未脱离多样化社会生活语境的“活形态神话”亟待发掘和研究。而非遗恰恰是极为强调“活态遗产”理念的,因此,若要在当代中国非遗保护框架下审视中国神话传统,势必要抓住“活态神话”来谈。
无论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还是中国的《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法》,都强调非遗概念的核心是指尚有传承、尚在存续的文化,是社区和群体认为构成自身文化认同的文化。因此,理解非遗不能只盯着仅存于历史记忆中的已然断层的文化,更不宜重溯源而轻当下。非遗的历史溯源必须基于当代仍然活着的文化实践。非遗认定和保护的主体是社区和群体,是文化持有者。
以哪吒神话为例,哪吒在当代中国有很多活态民俗。比如,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澳门哪吒信俗”,系澳门民众围绕“三十三天哪吒太子”的神话开展的系列民俗活动。江西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万安儿郎灯会”是万安县民众在正月十五以男孩装扮哪吒、金吒、木吒等八位儿郎神巡游祈福。四川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哪吒传说”的讲述传统则与宜宾市诸多哪吒神话风物紧密关联。
通过前述五个领域可以看出,在非遗保护框架下,中国神话的多样化传承实践得到了整体性看待。神话学家叶舒宪倡导的“四重证据法”即在历史文献和文物之外开辟出神话图像、口承神话、民俗等多重证据矩阵。基于此,非遗保护理念对系统整理研究当代社会的活态神话具有重大意义。《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公约》的领域方法论为描述当代活态神话提供了一种学术工具,非遗保护的社区理念为调查研究当代活态神话提供了能落地的实践路径。在非遗保护的话语中,神话不再仅仅是形而上的叙事,而是有诸多文化载体的现实活态遗产。
神话遗产与当代生活
非遗保护的理念与实践,让表面看起来“虚无缥缈”的神话变得可观可感,神话就在我们身边。以河南淮阳为例,伏羲女娲神话不仅被具象化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太昊陵”,还有一年一度以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太昊伏羲祭典”为核心的人祖庙会作为神话传承场域,更有国家级项目“淮阳泥泥狗”制作技艺丰富了当地活态神话的表现形式。
在云南丽江古城社区,神话与生活的关联则更加立体。纳西族神话以世界文化遗产“丽江古城”作为生活空间,口头史诗《黑白战争》《创世纪》等国家级和省级非遗代表性项目则作为口承神话传承的有力支撑。世界记忆遗产“纳西东巴古籍文献”彰显着纳西族象形文字“典籍神话”的传承谱系。另有“纳西族东巴画”“纳西族热美蹉”“纳西族白沙细乐”三项国家级非遗代表性项目都关涉纳西族活态神话。神话是纳西族典籍、民俗、艺术、口头传承的核心要素。
当代社会科技高度发达,但是神话没有因为科技进步成为“明日黄花”,反而以灵动的身姿率先成为当代文化创意的热点。以动画电影《哪吒之魔童闹海》、3A游戏《黑神话:悟空》、手游《尼山萨满》、网络漫画《非人哉》、纪录片《山海经奇》、AI全流程微短剧《中国神话》、创演型电视综艺《少年的奇幻世界》等为代表的一批“神话IP”,已经形成21世纪中国文化创意产业的优秀作品集群,掀起数字时代的“神话热”。
这些中国“神话IP”的成功,说明古老的神话观念和神话思维在当代社会依旧是维系中华文化认同的重要资源。中国神话不断变换其形式和功能,在21世纪的新语境中为新的观众展现其魅力,这一现象被神话学家杨利慧称为“神话主义”。经过学者们的调查研究,当代中国神话主义与非遗保护的紧密关联得以揭示。总之,中国活态神话承载的核心观念、生活实践和文化创造,一直是中国人生活中的一部分。研究、揭示、应用当代中国活态神话资源,是中国神话学新的学术增长点,也是传承与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题中之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神话文学思想史研究”(23&ZD277)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云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