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问学”与“尊德性”:从“鹅湖之会”说起

2025-05-2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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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湖之会”是中国古代一场著名的思想辩论事件,时间发生在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地点在江西铅山鹅湖寺,今年适逢“鹅湖之会”850周年。“鹅湖之会”的主持人是吕祖谦,与会辩论的双方分别是朱熹和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吕祖谦的本意是调和朱、陆二人在理学和心学立场上的思想差异,希望他们通过辩论弥合分歧,会归于一。但在辩论中,陆九渊以朱学为“支离”,朱熹视陆学为“禅学”,双方观点针锋相对。一方面,“鹅湖之会”不欢而散,没有达到吕祖谦所希望的消弭分歧的会讲目的;另一方面,“鹅湖之会”又取得了极大成功,朱、陆双方进一步明确了思想宗趣,并吸收了对方的某些理论观点,其历史影响远远超过吕祖谦的预期。通过“鹅湖之会”,朱、陆二家在理论上互相辩难,彼此构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理论体系,确立了“道问学”与“尊德性”并立的基本格局,构成了儒学发展的内在张力,极大地影响和塑造了南宋以后的思想文化发展走向。

  从先秦儒学的渊源而言,陆九渊更具有孟子“尊德性”的精神气质,朱熹则有荀子重视知识、强调经验的“道问学”立场。譬如王阳明、全祖望都认为陆九渊近于孟子;牟宗三等人提出荀子与朱子类似、朱熹是荀学的论断。

  元代在赵复以后实现了理学北传,元帝尊崇儒学,册封孔子为“大成至圣文宣王”,明确理学的官学地位。这一时期的特点是以“和会朱陆”为主,多认为二先生同植纲常,同扶名教,本源于一流,“同尊周孔,同排佛老,大本达道,岂有不同者”?

  明代心学思潮昌明,以“尊德性”为主导。程敏政将朱子学说分为早中晚三段,认为朱熹早年对陆象山是势如水火,中年则是疑信参半,到晚年是完全相符。王阳明著有《朱子晚年定论》,也主张朱熹“晚岁固已大悟旧说之非”,极力辨明朱学与心学之同,引朱熹为同调,“予既自幸其说之不谬于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

  清代朴学注重文字训诂、文献考据,以“道问学”为主导。龚自珍指出:“孔门之道,尊德性、道问学二大端而已矣。二端之初,不相非而相用,祈同所归……入我朝,儒术博矣,然其运实为道问学。”朴学家讲求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事必有据,言必有征,批判王学末流“束书不观”“游谈无根”,考据训诂风气盛行,又将清代理学扭转到“道问学”的学术方向。

  佛教东渐以后,其缘起性空、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涅槃解脱等思想观念对中土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三教合一”既体现为儒释道在冲突中融合、并立中发展的历史进程,又有在各自思想立场上彼此吸收、相互借鉴的理论重构。

  “三教合一”的第一个标志性成果是唐代的新佛学。以禅宗为例,慧能实现了禅宗思想的革命性转向,反对神秀的“渐修”,提倡明心见性、顿悟成佛,这是以佛教为基本立场、融合儒道思想而形成的新佛学体系。“三教合一”的第二个标志性成果是宋代的新儒学。以“北宋五子”为代表的理学家出入释老,返归六经,既援佛入儒,也援道入儒,极大地拓展了传统儒学的理论思辨和形上境界。濂、洛、关、闽诸学,就是以儒学为基本立场,融合佛道而形成的新儒学体系。“三教合一”的第三个标志性成果是金元时期的新道教。王重阳创立的全真道汲取儒佛思想,主张三教同流合一,以《道德经》《心经》《孝经》为经典,注重内丹修炼,提倡性命双修,这是以道教为基本立场、融合儒佛思想而形成的新道教体系。

  因此,“鹅湖之会”应当从“三教合一”视域加以审视和把握。鹅湖书院中有一个匾额,上书“顿渐同归”四字,显然题匾者有意将儒学阵营里的朱、陆比拟为佛教里的神秀、慧能,“尊德性”与“道问学”无非顿渐之别,而且殊途同归。从“鹅湖之会”看,朱、陆“为学之方”的工夫论取向确然有顿渐之妙,陆九渊强调的“简易工夫”“发明本心”近于顿悟,朱熹肯定的“旧学商量”“新知培养”类似渐修。

  从思想性格和精神气质上看,朱、陆都有汲取佛道的一面,各有特色。清初学者潘平格曾经评价“朱子道,陆子禅”,批评朱熹接近于道家,而陆九渊更倾向于禅学。朱熹对道家道教比较了解,曾化名撰写《阴符经考异》《周易参同契考异》,对这两部道教经典进行了较为详细的研究考证。陆九渊十分熟悉佛教理论,与禅僧交往比较密切,其心学思想体现出明显的禅学特征。不管是朱熹的类“道”,还是陆九渊的近“禅”,从“三教合一”的视域都可以作出合理阐释。朱、陆在儒学的思想立场上,不同程度地借鉴吸收了佛道理论思维成果,从而推进了宋代新儒学的转进与提升。

  宋代理学家在吸收佛道哲学理论成果的基础上,接着先秦儒学讲出了“性与天道”的内在超越内涵,不企慕虚幻的彼岸世界,而肯定在日用行常的人生实践中就可以实现超越性目标。张载《西铭》提出:“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揭示了人并非凌驾于天地,也非外在于天地,而就处于天地之中,仍然是内在超越的学术路向。朱、陆在“为学之方”上存在分歧,但在贯彻内在超越上却高度一致。朱熹基于“性即理”,从“天理”的超越性论证人之所以为人的内在性。“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天理”不是隔绝于天地之外,也不是凌驾于天地之上,而就在天地之中。“天理”在逻辑上的在先,确立了其超越性向度;“天理”在人与万物之中,决定了其内在性向度。陆九渊基于“心即理”,从“本心”的普遍内在性论证超越的天理。“人皆有是心,心皆具是理,心即理也。”“本心”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普遍抽象的本质,既是内在的,又是超越的,呈现为从内在到超越的价值指向。由此看来,朱、陆在内在超越上殊途同归,彰显了中国哲学与中华文化的核心精神。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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