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华夏出版社出版了山西大学哲学学院梅剑华教授的哲学随笔集《于是集》,该书收录了作者十余年来体例不同的跨界交叉的反思文章。书名里的“于是”二字把这些贸然看去没有关联的越界之思收束起来,关于因果、自我的思考也散见书中各处,且该书又以《自由意志之惑》一文作结,那么,作为思考和探究基本道理的哲学,能对此说点儿什么呢?
梅剑华教授在《于是集》的序言里写道:“生活中充满偶然,却又冥冥之中自有定数。那遥远的命运之神看我努力冲撞,一切不过在其掌握之中。”果真如此吗?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开篇写道:人天性渴望求知。如果把这里的“求知”理解为对世界的系统理解,那必定需要预设世界是可理解的。可如果只从偶然、定数等角度看待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还谈何理解呢?还怎么确定这件事究竟是不是我做的呢?事绪纷繁,我们不妨从20世纪英国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伯纳德·威廉斯的名篇《道德运气》切入这些宏大的话题。
康德主义者认为,道德只与动机相关,不受运气影响;说到行动,作数的是意图而不是对世间事物实际带来的改变。如此一来,所有理性行为者都有道德能力,无关他的禀赋、出身和生长环境等偶然因素,从而人人都是平等的。这的确是个野心勃勃且鼓舞人心的想法。那么,问题来了:作为实实在在生活在纷繁世界之中的人,我们当真能够只问初心而对结果无动于衷吗?为此,威廉斯详细阐发了行为者憾恨(agent-regret)概念,借此说明一个人的生活无法拆分为有意的行为和单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以卡车司机开车撞人为例试想以下三类情况:卡车司机有意撞了人,撞完之后他感到不痛快,此时他的感受是懊悔(remorse),他希望自己不曾撞过人;你作为旁观者目睹了一起车祸,此时你的感受是遗憾(regret),你对不幸发生之事感到遗憾,但事情与你本人无关;卡车司机因为一时大意不小心撞了人,他的确撞了人但不是有意撞人,此时他的感受是行为者憾恨。威廉斯不仅是在把我们的感情分类,同时也在思考如下问题:说到头来,究竟什么是我们做的?他的这番思考是在针对康德主义者把动机与行为连在一起的一般图景。他从不同角度来刻画行为者憾恨和旁观者感受到的憾恨之间的种种区别,这些区别不仅体现在这些感情的心理内容上,也体现在它们的表达方式上,比如做出补偿。仍以卡车司机为例,撞人之后,他会希望做出补偿,哪怕伤害是他无意造成的,而且这份补偿不同于外在的补偿,他补偿时希望在赔偿之外还有修复伤害的意义。一个例证是,他不会在知道受害者获得保险理赔之后便心安,他仍然希望自己能为受害者做点儿什么,乃至于在知道自己没得可补偿时,弥补伤害的心愿和一切都于事无补的痛苦意识会使卡车司机萌生自我惩罚的做法。
威廉斯通过勾画行为者憾恨这种独特的情感,以期说明人的意图和基于该意图的行动所产生的结果之间不会形成一条封闭的单向因果链,恰恰相反,它会因为运气的渗透而产生很多意想不到的结果,这些结果是由远更广阔且复杂的因果作用引致的。哪怕你的所作所为是无意的,这一事实本身并不能将你的所作所为同你自己相剥离。类似的想法威廉斯也在其广受学界赞誉的才华横溢之作《羞耻与必然性》中有过表述。在书中第四章,威廉斯的工作主要围绕重新确认责任概念展开,他借《荷马史诗》中发生在忒勒马科斯和阿伽门农身上的两件事提炼出责任观念的四个基本要素:原因、意图、状态、回应。依他理解,我们不应该认为它们总是以同一种方式彼此相关。这里提到的“同一种方式”应是指一切取决于意图的方式,即用有意无意来确认责任,如果这件事是你有意做的,你就要对它负责,反之则不用对它负责。
归根结底,他是那个做过那些事情的人,而非他是那个有意做那些事情的人。依威廉斯,谈及自我认知,康德主义者或道德主义者倾向于把他有意做的事情和结果从芜杂的世界中提取出来,也即纯化,所谓的“我”是由我的意图以及这些意图带来的有意的结果构成的。威廉斯不这么看,他认为,你是谁这个问题是由你的所作所为、你在世界上对哪些事情负有责任界定的。既然威廉斯高度认肯运气在行动之中起作用,在摆脱了意图对我们反思“什么是我做的”“我是谁”等话题的控制之后,我们似乎又回到了梅剑华教授在《于是集》序言中面对无处不在的偶然所生发的感慨,难道真就逃不出命运之神的手掌心了?
还是回到上文提及的行动者憾恨概念,不过这里不再是以肇事卡车司机的憾恨为例,而是以托尔斯泰笔下的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的憾恨为例。两相对照,二人的憾恨相当不同,区别已不止于有意和无意,具言之,卡车司机只有遇到车祸,他才希望他当天不曾上路。对卡车司机来说,车祸是上路这件事之外的坏运气,他希望的是坏运气没发生。而爱上沃伦斯基且与他一起生活本就是安娜心心念念要去做的,这是她生命的意义所在,在失败时,她不会像卡车司机那样希望自己不曾爱上沃伦斯基。颇值得玩味的是,托尔斯泰把这一切写得很必然,这意味着当安娜回首往事,她很可能找不到过去有哪件事情她能有另一种做法而使得结果不是如此这般。就此而言,不是托尔斯泰在安排安娜,是必然性和命运在安排安娜。这深合于我们对悲剧的理解。所谓悲剧,恰恰就是谁都没做错,但结局仍然不幸。试想索福克勒斯笔下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和误把羊群当成奥德修斯和希腊军屠杀的埃阿斯,前者最后自毁双目且请求被放逐,后者在恢复心智后决意自杀。
依据威廉斯对埃阿斯的所作所为作出的解释,对于卡车司机来说,他遭遇的是一次坏运气,只发生于一事一时的坏运气,而安娜通过卧轨自尽迎接了独属于她的命运,她有这样的命运深深牵系于她的自我认知与根本筹划,即她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而她的所有行动都会成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的一部分。就此而言,命运消弭了偶然和必然之二分,同时也区别于运气而有了别样的深度。
(作者系清华大学哲学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