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志的主体与对象

——康德的自由观分析

2020-12-04 来源:《哲学动态》

The Subject and Object of Will:An Analysis of Kant’s Conception of Freedom

  作者简介:谢文郁,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犹太教与跨宗教研究中心。

  原发信息:《哲学动态》第20201期

  内容提要:康德把意志的主体划分为“Wille”和“Willkür”,并从实践的角度对它们进行深入分析,由此建构他的主体理性主义自由观。本文从思想史的角度对这个自由观进行分析,并表明康德实际上是在回应路德在恩典思路中的自由观。康德认为主体的自由选择必须是完全独立自主进行的。主体作为选择者仅仅依据自己的主观基础进行选择;作为意志本身,主体自己构造自身的主观基础。因此,主体可以完全脱离对象而在选择中作用于对象,因而是完全自由的。不过,路德关于“辨认对象的善恶”的说法以及对象的多寡在选择活动中的作用表明,回避对象问题就无法呈现人的真实自由。

  关键词:意志/实践/自由/主体/对象

 

  康德的自由观在当代西方思想史上有重要影响,而他对意志的分析特别引人注意。康德向我们呈现了两个与意志相关的概念,即“Wille”和“Willkür”。无论是西语界还是中文界的康德学界,虽然对这两个词的关注已有多时,但是一直到最近,人们对它们的分析和界定仍然难求一致。①

  这里,笔者想引入思想史视角,追踪康德在处理意志的两个维度时的问题意识和思路。作为一位主体理性主义者,康德希望在主体理性主义中界定意志概念,由此否定路德的观点,即人的意志因其本性败坏而被束缚,从而缺乏自由。在康德看来,人具有自由意志既是一个生存事实,也是道德分析的基本前提。在这个问题意识中,康德努力区分原始禀赋(与生俱来的)和本性或本质(构造出来的主观根据),进而试图区分意志的两种运作,即在可能性(原始禀赋)中的运作和在现成的主观根据中的运作。在康德看来,这两种意志运作方式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是自由的。本文发现,康德在分析意志的自由运作时完全忽略了对象的作用,把对象排除于自由运作之外。这样一种自由观可被称为主体理性主义的自由观,它所呈现的是一种抽象自由,而非人的生存自由。

  一 从路德的自由观谈起

  康德是在路德宗的语境中进行哲学思维和分析的。18世纪的路德宗在神学上有两种倾向,即正统派和敬虔派。两派的神学思路并无根本差别,正统派强调神学思想的正确性,敬虔派则强调实践生活的重要性。康德出身于一个敬虔派家庭,中学教育是在敬虔派所主导的中学完成的。这一家庭和教育背景让他对实践问题特别关注,“实践”一词也在他对道德问题的分析中成为关键概念。不过,就主导思路而言,它们都离不开路德的文字和思想。因此,在深入分析康德的自由观之前,我们需要呈现康德思想所处的语境,即路德的自由观。

  路德在他的长文《论意志的被奴役》②中,提出了一个惊人的论断:人在败坏本性中缺乏自由意志。这个命题引发了当时思想界的广泛讨论和争议。特别是在基督教思想史上,自从奥利金提出“自由意志”一词以来,通过奥古斯丁结合柏拉图自由观而给出的自由意志分析,“人拥有自由意志”这个说法一直都没有受到质疑。因此,路德的这个断言引发了当时思想界的极大关注。③通过深入分析可以看到,路德的这个命题积淀了深厚的思想史遗产,康德应该感受到了这个遗产的力量。通过对此进行追踪,我们不难看出,康德的自由观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回应路德的这个说法。

  在西方思想史上,柏拉图是最早界定“自由”一词的哲学家。在日常语言中,自由指称非奴役状态。换句话说,自由就是为所欲为、不受约束。柏拉图在《理想国》第8卷中谈到,僭主想追求一种善的生活,认为成为僭主之后就可以成为自由人。但是,由于他在观念上缺乏对真正的善的认识,因而他对僭主的实际生存状态缺乏认识。当他最后成功地获得了僭主地位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做到“为所欲为”。柏拉图是这样评论的:“现实中僭主的被奴役状态是最可怜的;战战兢兢且小心侍奉,去迎合最卑鄙的小人;无法使自己的欲望得到起码的满足;真的,他是最缺乏最贫穷的人。”④在柏拉图看来,自由的生活必须从真正的善观念出发,并实现自己对善的追求。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无法满足自己对善的追求,这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生活了。

  这里。柏拉图的自由观涉及了两个本质性因素:善的追求和真正的善。在柏拉图看来,人在生存中无一例外地追求善的生活。人在现实生活中之所以陷入恶的生活,原因在于自己的善观念中缺乏真正的善。只有拥有真正的善,人在现实生活中才可以依据真正的善而实现对善的生活的追求。这种从“真正的善”观念出发谈论自由的思路,规定了西方思想史上自由概念的发展方向。

  基督教进入西方思想史之后,人们接纳了一个基本预设,那就是,善恶问题已经有了明确答案:接纳耶稣基督的恩典就是善,拒绝则是恶。然而,基督徒在进行福音宣讲时面临一个难以消解的困境:如果人都是追求善的,为什么有人就是不接受耶稣基督呢?接受或拒绝是生存中的一个动作。人在生存中的任何一个瞬间都面临如何进入下一个瞬间的问题。在这个动作中,人面临两个以上的选项;他必须对它们进行善恶判断,然后在意志的作用下进行选择。人在面对选择时一定会选择那个被判断为善的选项。如果耶稣基督的恩典是善的,人在这个判断选择模式中就一定会选择耶稣基督;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拒绝耶稣基督的大有人在。为此,3世纪的基督教思想家奥利金就提出“人拥有自由意志”这个命题,并尝试加以论证。

  “自由意志”概念和“为所欲为”这种日常观念是相同的。不过,就文献而言,奥利金运用这个观念来处理人们拒绝接受耶稣基督这个事实。他提到,“人拥有自由意志”的说法是基督教会内的古老传统。为此,他开始对自由意志进行界定:“灵魂总是拥有自由意志的……意志的自由总是指向善恶方向;而理性,即心灵或灵魂,如无善恶两个方向的运动,就不称为理性。”⑤简言之,所谓的自由意志,指的是生存中对善恶的选择。在奥利金看来,人在自己的自由意志中接受耶稣基督,就是选择了善;拒绝耶稣基督,就是选择了恶。他虽然未能对自由意志给出更多的分析,但是,把自由和意志放在一起来使用,表明他对人的生存有了一种独到的深刻意识。

  问题在于,人们在拒绝耶稣基督这件事上是否对耶稣基督的善有明确意识?在很多基督教哲学家看来,那些拒绝耶稣基督的人并未认识到耶稣基督为善;反而是,他们或者没有认识到耶稣基督为善,或者认为耶稣基督为恶。这就是说,面对耶稣基督的选择还需一个辨认环节。对这个问题可以换一种提法:人依靠自己的知识结构能否认出耶稣基督为善?由此可见,选择之前的判断更为重要。

  奥古斯丁是在恩典概念中分析意志概念的。他在《论意志的自由选择》中指出,人在生存中有两个方向:下行而自愿作恶与上行而自由求善。⑥这是由于人的生存有两个出发点。在亚当、夏娃犯罪之后,人的本性就败坏了。根据自己的败坏本性,人在判断上就无法辨认真正的善,从而总是以恶为善。败坏本性的拖累也被称为惰性。在堕落之后,人只能在惰性的推动下而下行作恶。但是,在耶稣基督的恩典中,人在信心中接受恩典,从而能在恩典的推动下向上求善。可见在这里,奥古斯丁的自由观仍然是柏拉图式的。在他看来,人在本性上是求善的;人在生存上满足对善的追求才是自由的。因此,当神的恩典临到,而人在信心中依靠恩典而进行判断选择时,他就是自由的。也就是说,至少在《论意志的自由选择》中,奥古斯丁强调:“人在无知时不可能拥有意志的自由选择,择善而行;即使他意识到什么合适的事,他也无法对抗肉体习惯而去实现那善。人类代代相传这个习惯,主导着人的当下生活。”⑦在这个界定中,意志有两种倾向:“自由选择”(善的方向)和“惰性而行”(恶的方向)。

  不过,随着对“自由”概念思考的深入,奥古斯丁发现,在实际运作中,意志在任何情况下都面对两个以上的生存方向,并且自作主张地选择其中一个方向。至于意志选择哪个方向,乃是意志作为主体独立地决定的。因此,对该词的正确用法是“自由意志(free will)”,而不是“意志的自由选择(the free choice of the will)”。意志必须是自由的,这个发现导致他不得不放弃两种出发点的解释原则。换句话说,“败坏本性拖累灵魂向恶,而恩典推动灵魂自由向善”这个解释原则无法处理自由概念。自由意志这个词所指称的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主体。意志作为一个主体,它拥有最终的判断权和选择权;“自由选择”则是意志作为主体的动作。无论向善还是向恶,都是意志这个主体决定的。因此,意志具有终极的主体性。

  这种新理解进一步推动奥古斯丁分析自由意志。最为突出的是,他开始分离自由和善的联结。他谈到,意志在面对善恶进行选择时,无论作何种选择,都是自由的。当然,意志背后还存在着两种力量,推动它进行选择。它们分别是:其一,人的败坏本性,它作为一种惰性力量,拖累意志而使人选择恶;其二,恩典的力量,它作为外在的力量引导灵魂领受神的旨意,并走向神。这两种力量都是通过自由意志的选择而进入现实生活的。他说:“如果真理的道路被遮蔽了,仅仅靠着自由选择,除了犯罪之外什么也得不到。”⑧注意这里的语词变化:“自由选择”被指为一种独立的运作,它可以和恩典联系在一起而追求善,也可以和惰性联系在一起而趋向恶。换句话说,在惰性的支配中,意志的“自由选择”就只会带领人去犯罪;但如果恩典临到,意志就被引导而“自由选择”神的方向。意志作为主体是一种中性的力量,既可作恶,也可求善,而意志背后的惰性和恩典才是善恶问题的关键所在。奥古斯丁的这种谈论方式开始分离自由和善的联结,进而把自由归为一种生存状态:在选择中进入生存。

  路德自称是一位完全的奥古斯丁主义者。不过,在界定自由概念时,他似乎回到了柏拉图的立场。在这个思路中,人在生存中无不求善,但追求真正的善并得到满足才是自由的。而那些追求恶的人一定是混淆了善恶而违背自己的求善愿望,因此,他们不可能是自由的。奥古斯丁在这个问题上是有挣扎的,而最终选择的方向是分离自由与善的联结,并走向“自由意志”的观念。然而,在阅读奥古斯丁的相关文献时,路德更多关注人的败坏本性及其得救问题,因此对奥古斯丁主张在恩典中得救的说法极为赞赏。他关注的核心是如何领受神的恩典的问题。显然,人在败坏本性中无法辨认基督的恩典,从而在选择中除了拒绝基督之外不可能做其他事。如果这样,人的意志如何是自由的呢?他在批评伊拉斯谟时特别指出:“伊拉斯谟忽视了辨认[善恶]的力量,而只谈选择的力量。”⑨意志作为主体,就自身而言拥有选择善恶的能力。但是,如果主体缺乏善恶判断能力,那么,意志就是善恶不分,只能在选择中陷入混乱。路德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谈论意志的自由是不合适的。人的意志在败坏本性中无法辨认基督的恩典,从而基督的恩典无法成为他的选项。尽管人的意志仍然在作选择,但只能选择恩典之外的任何事物。这种在奴役状态中的盲目选择不是自由的。真正的自由必须能够不受束缚地面对所有现成的和开放的选项。

  对路德来说,开放性的选项存在于上帝的全能中。人只有在上帝的全能中才能谈论意志的自由。在有限的败坏本性中,人无法面对所有选项,因而意志在进行选择时是受束缚的。他谈道:“只要承认上帝的预知和全能,自然地,逻辑上就必定意味着,我们不是自己造自己,我们也不是靠自己而生存或做什么事情,而是靠他的全能。因此,上帝的预知和全能整个地不允许我们作自由选择。”⑩在这个思路中,路德认为,自由的关键点是意志能否在所有的可能性(选项)中辨认清楚它们的善恶,并择其善者而从之。人的意志虽然可以面对部分选项而作善恶选择,但是,由于人无法辨认神的恩典,因而意志所作的一切选择都必然把神的恩典排除在外。这是一种不自由的选择。至于如何才能在上帝的全能中进行判断选择,路德强调,由于上帝已经把自己的全部能力和旨意都通过耶稣基督而彰显于世,因而人仅仅通过相信耶稣基督就可以获得这一切,从而享受意志自由。他说:“父已叫所有的是(being)都依靠着信心,以至于可以说谁有信心就有了一切,谁没有信心就一无所有。”(11)从这个意义上看,路德宣称,只有基督徒才拥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12)

  我们注意到,奥古斯丁和路德在自由概念的界定上虽然不完全一致,但有内在的一致性。他们都强调人的意志背后有两种决定性因素(败坏本性和神的恩典)在推动意志进行判断选择。奥古斯丁对于意志的主体性有某种强烈的感受,最后倾向于从意志的主体性出发去理解并界定自由概念。路德则更多关注意志所面对的对象。他认为,如果意志无法辨认神的恩典,从而善恶不分地拒绝神的恩典,那么,意志即使拥有主体性也不是自由的。奥古斯丁强调自由选择的主体性(作为选择活动的出发点),而路德强调自由选择的对象性(可选性或选项,作为选择活动的落脚点)。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李秀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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