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 the Irrationality of False Pretence
作者简介:张留华,华东师范大学哲学系、知识与行动研究中心教授(上海 200241)。
原发信息:《学术月刊》第20184期
内容提要:在科学时代,“怀疑”被誉为“进步的动力”,甚而怀疑主义几近成为受教育人士的风尚。但是,当肇始于笛卡尔的基础主义认识论把人为设计的、脱离现实情境的、不伴有任何惊异现象的“普遍怀疑原则”也当作一种重要的怀疑时,“伪怀疑”已悄然成为科学及哲学上一种新的风险。受此种“伪怀疑”的驱使,“常识”因为有“在将来被怀疑的可能性”便被认为不值得作为科学研究的出发点,甚至“科学”因为有对于“可错论”的承诺便受到怀疑主义哲学家的嘲笑。然而,实际上,只要我们准备去探究,就必须从一些常识性的初始信念出发。这些初始信念对于我们是别无他选的“既定前提”,虽然它们随着探究的逐步深入在今后可能会被修正,但至少在探究当时是“无关批判的”。妄图从口头上或纸张上单凭意志力去“怀疑”一些我们实际上并不存疑的东西,那是“不理性”的“伪怀疑”。除此之外,在当代哲学中还存在“伪称推理”“伪称逻辑效力”“伪称不可避免”“伪称术语”等现象。这些“伪称”现象有的与逻辑规则的使用有关,而更多则是出现在逻辑规则运用之前或之后因此并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逻辑谬误”。真诚探究,或许本应是理性的更深层次要求。
To claim in words at will that one "doubts" something about which he does not feel doubtful at heart,is just pretending to doubt,which has been called by C.S.Peirce "the most irrational thing" in human inquiry.In addition to this,there have been in contemporary philosophy other phenomena of false pretence,such as pretending to do a reasoning,pretending to have logical validity,pretending to be inevitable,and pretending to adopt a philosophical term.Whereas some of false pretences have to do with the application of logical rules,most of them do happen just before or after the right use of logical rules and so cannot be classified among logical fallacies in the proper sense.However,to stick to genuine inquiry free of false pretence,lies at the deep roots of becoming a rational,not just logical,philosopher.
关键词:理性/怀疑/推理/逻辑效力/不可避免/哲学术语/rationality/doubt/reasoning/logical validity/inevitability/philosophical terms
标题注释: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项目(17YJA720005)、上海市浦江人才计划资助项目(17PJC036)的阶段性成果。
表达的欲望,往往驱使人要声称什么。人所声称的东西可能是真命题,也有可能是假命题。除了此种命题层面的真假区分,“声称”(pretending)本身首先就存在真伪之别:坦言可谓是“真实的声称”,是基于实际认知能力的谨慎断言;而伪称则可谓是“虚伪的声称”(false pretence),是超越实际认知能力的夸大断言。①相对于命题之真假区分,声称之真伪问题通常被认为处在知识论的边缘,甚至只是道德伦理或言语表达上的“琐事”。但是,如果我们承认知识的主体间性,如果知识的发现或生产是一种花费时间和精力的实践过程,那么,坦言或是伪称将直接关系到我们能否以及如何高效地区分命题之真假。事实上,很多人做出的断言之所以成为一种假命题,并非主体没有事先的调查研究基础,往往也不是有意想要表达一种假命题,而是主体超出实际认知能力,伪称认识结果所致。关于坦言伪称之分所包含的认识论上的重要性,实用主义哲学家皮尔士曾用一句话给出精辟概括:“最大的不理性莫过于伪称。”②
本文将通过陈举哲学探究中种种暗藏的“伪称”现象,分析揭示其中的“不理性”所在,进而引出“真诚探究”这一古老论题。“最大的不理性莫过于伪称”,相当于是以一种负面的表达形式重申和强调了“真诚探究”这种在正面说法中容易被淡化的主题思想:在理性诸要求中,“诚实”优先于“逻辑性”。逻辑性本身乃诚实品质在理性上的一种表现,但理性并不只是从逻辑学上发现和使用推理规则,倘若违背“诚实”,在推理开展之前以及认识到推理规则之后同样也会存在“不理性”之陷阱。
一、伪称怀疑
由威权社会步入科学时代的现代人,一方面大讲“知识源于惊奇”或“怀疑是进步的动力”,另一方面也会谈到“要相信科学,常识总是欺骗人的,不可轻信”。这似乎是说,常识是肤浅的东西,需要经过怀疑的“洗礼”才有资格被科学接受;相比之下,怀疑则是明显的褒义词,常常让人联想到“启蒙”“科学”“创新”“革命”等伟大的事情。
的确,人类的探究往往开始于我们信念动摇、怀疑产生之处,因而设法去消除怀疑,也成为大多数人学习与探究的内在动因。正如杜威所指出的那样,认识到“怀疑”的此种地位,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学习与探究何以可能,从而克服苏格拉底对话中所呈现的那种“学习者悖论”。③这正是原本意义上的作为探究之源头、惊奇之代名词的怀疑。但是,随着“怀疑”精神在现代社会不断高扬,“怀疑”一词倾向于被滥用,如杜威所言,“怀疑主义开始成为受教育人士的标志甚至是伪装”④。事实上,在“怀疑”日渐成为时尚的文化环境下,“伪怀疑”已悄然成为哲学上一种新的风险。
面对“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所提出并被世代颂扬的普遍怀疑原则,皮尔士不禁感慨:“哲学脱去童真而开始变成一位自负的年轻人。”⑤作为较早认识到“伪怀疑”之危害的一位哲学家,他提醒我们要对流行的笛卡尔主义观念保持警觉:
我们不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全怀疑。当我们踏上哲学研究时,我们必须以实际所拥有的一切前见开始。这些前见不能仅凭一种准则而驱逐,因为我们并没有意识到,它们可被质疑。因此这种原初怀疑论只是自欺欺人,并非真正的怀疑;凡追随笛卡尔之法的人,没有人曾感到满意,直到他重新正式地获得所有那些他曾在形式上予以抛弃的信念。因此,那是毫无用处的一个预备行为,就像为了沿子午线逐渐到达君士坦丁堡,而跑到了北极去。的确,有人可以,在其研究过程中,找到理由来怀疑他开始时所相信的东西;但在此情形下他怀疑是因为他对于它拥有了一种实在理由,而不是根据笛卡尔主义原理。让我们不要在哲学上假装怀疑我们内心并不怀疑的东西吧!⑥
也就是说,我们在哲学上,至少在笛卡尔之后,需要强调真怀疑与伪怀疑之分。所谓真怀疑,不会像笛卡尔那样一开始就怀疑一切,因为我们深知,怀疑并非随便任何人凭空而说的简单一个疑问句或否定句,实际上唯有那些努力面向经验情境的探究者方能达到“怀疑”状态。“真实的怀疑总是要求有外部源起,通常源于惊异(surprise);一个人足可以用一种意志行为设想数学定理的条件,但是他不可能单凭这样的意志行为就为自己创造一种真实怀疑,这就像他不可能单凭意志行为就能给自己带来真实惊异一样。”⑦而“普遍怀疑原则”则属于典型的伪怀疑。除笛卡尔本人之外,我们还能发现,“许许多多的哲学家似乎都认为,只要拿一张纸写下‘我怀疑什么什么’就等于在怀疑了,或者认为,怀疑这种事只要他决定想要怀疑什么,一分钟之内就可以做到”⑧。但是,很显然,如此轻而易举的“随意怀疑”只是停留在口头或纸张上的单纯意志行为,已经严重脱离了古希腊哲人所谓“哲学始于惊奇(wonder)”⑨意义上的真实怀疑。皮尔士之外的其他实用主义哲学家如詹姆斯、杜威等在向我们强调此类“伪称怀疑”的危害时,甚至将其描述为理智上的某种病态癖好。⑩
事实上,如果承认“伪称怀疑”的合法性,我们可以设想一位“合法的”绝对怀疑主义者:他宣称怀疑一切。不少哲学家习惯于批评此种绝对怀疑主义是自相矛盾的,但我们永远无法在逻辑论证的意义上驳倒一位绝对怀疑主义者,因为他可能连矛盾律这样的逻辑基本规律也怀疑,因而并不认为自相矛盾的命题有什么不对。(11)当然,绝对怀疑主义往往只是一种逻辑可能性而已,现实中极少有人是“怀疑一切”的。不过,它的可设想性及其无法驳斥性,足以让我们认清一个事实,那就是,任何严肃的哲学探究开始之前,都有一些信念是不受怀疑的,譬如,哲学家及其读者都认为自相矛盾的命题不能同时成立。忽视这一事实而进行的任何所谓怀疑,要么只是“伪称怀疑”,要么是让哲学探究返回到某种似乎坚不可摧但却无所追求的绝对怀疑主义。正如英国哲学家斯泰宾所言,我们的一些信念并不需要任何论证来辩护,它们只有后果却没有根据,那就是“非衍生信念”(underived beliefs)。(12)因此,“寻求我们所有信念的根据”只是一种“学究式的要求”。(13)
幸运的是,没有严肃的哲学家甘愿做一位绝对怀疑主义者,也没有哪位哲学家公开声称无视矛盾律。然而,如果我们在“怀疑一切”的意义上来理解笛卡尔的“普遍怀疑原则”,笛卡尔显然就是在伪称怀疑了。因为他在自己的哲学著作中不仅从一开始就未曾怀疑矛盾律,而且其所有论证的出发点正是对于“我思”之真实性的深信不疑。因此,显而易见,尽管提出了所谓的“普遍怀疑原则”,笛卡尔本人在实际行动中并没有走向完全的怀疑,而是将“我思”之类的东西当作“明确且清晰的观念”直接接受下来。皮尔士在研究笛卡尔的哲学论证时也发现,其中最为本质的一点与其说是“普遍怀疑原则”,毋宁说是“接受我们看起来非常明显的命题,是一件不管是否合乎逻辑我们都不能不做的事情”(14)。
需要指出,我们在做哲学探究时不得不从一开始便接受的命题,远不止于逻辑上的矛盾律或笛卡尔本人提到的“我思”。类似的东西在我们的常识中有很多,而最集中的体现或许是我们的知觉判断(譬如,“这是我的一双手”)以及各式各样的生活经验(譬如,“火能产生热”,“大自然是有秩序的”,“乱伦是不好的”)。这些常识性的东西往往在言语表述上趋于模糊,也不是永远不可错的命题,但它们却至少是在我们个人探究时不存在疑问的。(15)正如经验情境中所激起的真实怀疑成为我们探究的动因一样,这些“常识”构成了作为我们探究之出发点的“初始信念”(即“非衍生信念”)。我们对于这些信念的持有是探究者“不得不做的事情”,就像一个人在问路时总是要相信指路人的话,否则他就不是在问路了。必须承认,它们并非我们经过什么严格的推理论证后所接受下来的东西,它们也是不可能经过精确证明而来的,因为“我们无法对于我们无法怀疑的东西展开论证;而任何精确的经验论证都无法使得其结论完全免于理性怀疑”(16)。那些信念,本质上就是一种缺省值设置。
回到前文提到的现代人群中流传的那句话,“要相信科学,常识总是欺骗人的,不可轻信”。根据我们这里通过区分真怀疑与伪怀疑之后所作的分析,可以说,那些作为探究出发点之意义上的常识,可能并不够精确,但绝不是“骗人的”,毋宁说它们为科学活动的开展提供了最初的、别无他选的出发点或信念。譬如,一些物理科学家告诫我们不要被自己的双眼迷惑,要善于用精确的科学仪器来替代人笨拙的双手,但是,一个经常被忽视的基本事实是:一个人在运用高级精密设备时可能因为按错键而出现计算结果错误,他凭借常识判断要按下所应该按下的输入键,但后来发现自己实际按下的却是另一个键。类似的错误也可能源于他看错显示屏信息。对于此种“手按错键”或“眼看错显示屏”的现象,没有人会责怪说“之所以出错是因为太信任人的肉体感官了”,因为按键或读屏活动是(对于使用操作仪器设备等工具来讲)无法消除的肉体工作,人对于按键动作或显示屏信息的知觉判断也是无法替代的。若想减少出错的可能性,我们可以训练人的肉体感官敏锐性,也可以通过重复操作来实现纠错,但最终还是要信任人的感知。再比如,常见一些心理科学家以大量实验告诉我们:人的记忆经常会欺骗人。就某一具体的记忆行为而言,人的记忆的确时有出错,但那丝毫不意味着人的记忆是一种不值得信赖的骗人把戏。我们无法因为“记忆的可错性”便不信任人凭借记忆所获得的一切判断。即便是心理学家,他在实验过程中或是论文写作过程中,总是要时时依靠自己的短时记忆。他不会怀疑他所记得的之前数秒所发生的事件或所观察到的现象,并信心满满地将此种记忆作为科学事实记录下来。(17)事实上,除了知觉判断的无法消除性,人类科学还建立于一系列其他的“常识”信念之上。譬如,皮尔士曾指出,科学工作的前提之一就是自然与人的心灵具有某种相合性,“每一种对于自然现象的科学解释都包含一种假说,即,在大自然中存在某种与人类理性相似的东西;所有关于科学成功为人类实现便利的事实,都可为此作证”(18)。而且,科学家之所以对自然万物的某种异常表示好奇,往往都是因为科学家对于“自然的规律性”有一种常识判断,“若没有对特定规律的期待,单纯的不规律是无法创造任何惊奇或激发任何好奇心的”(19)。因此,在今天的“科学时代”,绝不是“常识”没有在起作用;毋宁说,人们在理论话语中对于常识的强调,“可惜太稀罕了!”(20)
需要再次强调,我们说这些常识是最初的信念,意思是说,我们无法把当前的探究推进到它们的背后,它们对于我们的当前探究而言是无关批判和论证的。因此,这种说法并不会把我们引向任何形式的基础主义认识论。另外,我们说“要避免伪怀疑”,重点是要引导人们认识到任何探究都存在由以出发的“初始信念”,并不是要拿“好奇害死猫”之类的话,来阻挠人们基于对经验生活的观察思考而对某具体情境产生怀疑。必须承认,今天为我们坚信不疑的一些东西很有可能在今后的探究过程中被严重怀疑。正如皮尔士所提醒的那样,“从事科学研究的人以为他们怀疑他们实际上在相信的东西,这对于科学来说是灾难性的,如果他们怀疑的是他们所应该相信的东西,那就更加糟糕了。然而,另一方面,比起上述两种情况,科学家们相信它们应该加以怀疑的东西甚或以为他们相信他们实际在怀疑的东西,这更加不利于科学”(21)。不论如何,在科学上承诺可错论,并非是要我们把“今后被怀疑的单纯可能性”直接当成“现实的怀疑”。纯粹设想出来的、将来或许会出现的“可能怀疑”(22),那是脱离现实情境的、不伴有任何惊异的“伪怀疑”,不可能成为、反倒会抑制科学探究的动力。因为,“比起无用本身更坏的是无用的怀疑”(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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