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在北京终于看到了台湾舞蹈大师刘凤学经过多年潜心研究而呈现的“唐舞”。
为什么说“终于”?
记得那是2007年,我在新加坡参加亚太舞联会议时遇到了同时与会的台湾舞蹈大师刘凤学女士。她当时有两句话,我记得很真切。一句是:我82岁了!另一句是:我在搞“唐舞”。
这两句话,都让我感慨。82岁高龄仍然在舞蹈事业上奋斗不止,这一点让我感佩不已。不过闻知刘凤学女士在搞“唐舞”研究,倒是让我有些意外。刘凤学长期给我们大陆人的印象,是她始终以较为现代和新潮的方式来从事舞蹈艺术的。她令人惊奇的是,几乎每年都会推出一部新作品,这种不曾停歇的舞蹈创作势头,让我们感动,同时也让我们处在对于她新作的不断期待之中。如今,颇为“现代”的刘凤学竟要“复古”,居然搞起了“唐舞”研究和表演,这的确让人有些意外。
刘凤学、王克芬、江东
“唐舞”(唐代舞蹈)的研究应该是属于带有学术涵义的研究领域了,大陆舞界也相继有一些专家在古舞重建的道路上不断地有所感悟、有所收获。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与大陆舞蹈环境十分不同的台湾舞蹈家,他们也在致力于“唐舞”研究,那么他们的结果和成果会是怎样的呢?因此,从闻知刘凤学在从事“唐舞”研究的那一刹那起,我便梦想着能亲眼看一看她的“唐舞”世界究竟是个怎样的状态,是否能给我们以不寻常的启迪。
观摩演出之后,对刘凤学的唐舞研究有了很重要的认识。她的唐舞研究,不仅仅停留在“研究”上,而更重要的是“重建”工程。重建“唐舞”,这个想法不但在方法上讲求高超的学术功力,同时在观念上亦会对今天的中国当代舞蹈的发展带来不尽的意义。
当代的中国舞蹈文化,在过去一个世纪的风雨磨砺中,其当代性特征远高于其传统性。看过当代中国舞蹈的外国同行大都会自然发问:你们有传统舞蹈吗?
我们有传统舞蹈吗?
这样的问话显然会让我们汗颜。但是,中国的实际情况也的确不那么乐观,比如,人们在印度、在日本、在韩国……就不会问到这样的问题。从我们的一些古代舞蹈史著作中,我们也不难发现我们的古代传统舞蹈资源是多么的丰厚。只是不幸的是,它们早就在历史的选择扬弃中停留在图像、文字或被融入到其他艺术门类如戏曲之中了。也就是说,那些曾经在古书中出现的中国传统舞蹈,已经踪影难觅了。而举头环视四周,我们的邻国如印度、泰国、印尼、缅甸、日本、韩国……都无不保留着他们丰富的传统舞蹈样式,并让这些舞蹈样式成为它们屹立于世界舞林的重要标志。甚至,日本还以“日本雅乐”的方式自古至今一直保留着从我国唐时传入日本的某些古代乐舞遗存。每念及此,都让我们徒增感喟:我们有可能找回失去的记忆吗?
刘凤学
我们为什么要找回失去的记忆?这也是个好问题。因为,只有我们知道我们是从哪里来,才会知道要到哪里去。只是,那些身体上的记忆一旦失忆,还找得回来吗?
于是,台湾舞蹈家刘凤学矢志重建“唐舞”,这让我们空前重视。
可以说,刘凤学具有十分严谨的治学态度。她为了重建“唐舞”,先后在日本、韩国等尚保留着中华舞蹈遗存的国度进行过长久而有效的学习和研究。相比较于大陆舞界在理论与实践领域较为脱节的情形,刘凤学可谓胜人一筹:她的研究,难得地将研究成果(含舞蹈、音乐、服装等)整合为一个完整的艺术形态并呈立于舞台之上。这种具体可感的艺术成果和结晶,对于我们认识中国的舞蹈传统,具有更为直观的效果,也让我们更直接地了解到她把握学术和艺术的眼光和实际操作的能力。
在那台名为“来自唐朝的声影”的晚会中,刘凤学以她的“台湾新古典舞团”成员为核心,并借助于来自西安音乐学院的音乐、舞蹈人才,以“集粹”的方式,先后呈现出四部著名的唐代乐舞作品:《春莺啭》、《苏合香》、《拨头》和《团乱旋》。据她本人介绍,她目前已经完成了唐代四个大曲和四个小曲的重建工作。虽然由于晚会时间所限,她不可能在一个晚会中把所有的研究成果都展现出来,但仅仅从这些集粹片段的处理上,我们也完全可以解读出刘凤学对于唐舞的认识以及她在重建方法上的端倪。毫无疑问,她的重建,的的确确具有极其严谨的学术规范和价值,她的“唐舞”研究是具有极高的历史可信度的。
刘凤学
所谓“历史可信度”,是指重建者的方法尽可能地遵循着古人的意志及其方法,而不是重建者本人的。这一点,在重建工作上可谓至关重要。否则,所重建出来的成果仍是当代的而非传统的。
从刘凤学呈现出来的唐舞片段中,我们不啻感受到了一瓣采撷自久远年代的舞蹈馨香。那里没有动作上的繁复与眩目和技术上的高超与炫耀,但却有着很雍容的从容与雅致和文化厚度,完全是那个朝代所拥有的气质赋予舞蹈的根本特征。每一运手,每一踏足,每一转身,每一回眸,莫不透露出清晰可辨、浓香馥郁的中华之味。这些充满了“中国味”的动作与体态,不是凭空“编”出来的,不是单单从编创者的头脑里飞迸出来的,而是借助了大量研究工作而获得的具有坚实学术支撑的扎扎实实的舞蹈实体,这一点让人尤其兴奋。
不仅于此,刘凤学的“唐舞”,凭藉历史可信度为我们呈现出了一种“文化的身体”。这种具有文化品格的身体舞动方式,让我们如获至宝。
刘凤学重建的唐乐舞苏合香
所谓“文化的身体”,即不仅仅是“技术的身体”。“文化的身体”强调的是,舞蹈着的身体是一个文化的载体,它承载着鲜明的文化讯息和不尽的文化意韵,带给人文化的感受和熏染,它是沉实的、幽厚的,非快餐文化所能替代。“文化的身体”让观者不仅看到肢体美的表达,同时告诉观者这种美是如何获就的、它来自何方、又富含着一种怎样的涵义,让人如何把玩。“文化的身体”让身体所承载的不是一个简单的身体符号,而是一种明确的象征。“文化的身体”不仅给人以感官的享受,更给人以精神的感悟。而当中国舞蹈获得了那种具有历史可信度的文化感悟意义时,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智慧积淀就会通过肢体表达出来,并发酵出非凡的艺术魅力。
从刘凤学的“唐舞”重建工程上,我们看到了她对传统价值的肯定,同时也丰富了我们对我们过去的认识,强化了我们对于古舞价值认同的判断。毫无疑问,这是一次难得的舞蹈认识与实践。
本文作者江东与刘凤学合影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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