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武宗会昌二年,刘禹锡料寿将不永,作《子刘子自传》自述家世及生平遭际。该文谋篇布局存在头重脚轻之嫌:以永贞革新失败为界,刘禹锡此前数年政治生涯被详细叙述,占篇过半;而被贬后近四十年的任职经历却以寥寥数句略陈梗概。刘禹锡如此安排,概因后一段仕宦历程,即使载入史册,亦不会存有争议,可简笔记之;而关于他参与永贞革新的前因后果,其时未明情由的指责甚多,为免身后谬种流传,便寄望以此自传来为己作此生最后的辩白,足见他对永贞革新前后的遭遇始终未能释怀。
事实上,在自传之前,刘禹锡就每每为己辩白:
臣性本愚拙,谬学文词,幸遇休明,累登科第。出身入仕,并不因人。……亦缘臣有微才,所以嫉臣者众,竞生口语,广肆加诬。(《连州刺史谢上表》)
臣家本儒素,业在艺文……德宗皇帝记其姓名,知无党援,擢为御史。(《夔州谢上表》)
臣本书生,素无党援。谬以薄伎,三登文科。……实无朋附。竟坐飞语,贬在遐藩。(《苏州谢上表》)
臣起自书生,业文入仕……臣素乏亲党,家本孤贫。……曾经诬毁,每事防虞。唯托神明,更无媒援。(《苏州谢恩赐加章服表》)
类似表述不一而足。刘禹锡一再强调自己入仕全赖文才出众,素来无亲党援引助力,入仕后亦孤直无党,全因才华出众而受他人嫉妒诬毁。对于刘氏的自我辩白,时人及后世常鄙夷之,认为此乃刘氏在罹祸后的推诿责任之托词。然于刘禹锡而言,此恐非推诿塞责,而确是其本心之论。
假如说,上引谢表文书是呈现于公共视野的文章,难免言辞冠冕、夹杂虚言,那么,刘禹锡排遣愤懑的诗作所述,当比较能看出其真实想法:
纷吾本孤贱,世叶在逢掖。……功名希自取,簪组俟扬历。……巧言忽成锦,苦志徒食蘖。(《游桃源一百韵》)
叫阍道非远,赐环期自赊。孤臣本危涕,乔木在天涯。(《晚岁登武陵城顾望水陆怅然有作》)
清白家传远,诗书志所敦。……一失贵人意,徒闻太学论。(《武陵书怀五十韵》)
以上皆为刘禹锡被贬朗州期间的抒怀之作。诗人强调自己出身孤贱,如弱植无乔木可依,只凭诗书自振,获取功名。在“徒闻太学论”一句中,刘禹锡以东汉党锢之祸典故来喻己冤坐党累,这说明他完全不认同时人对他“朋邪近利”的指责。可见,刘禹锡“素无党援”的辩白,当非掩罪虚言,而是他的自我体认。
尽管刘禹锡辩“素无党援”,但在时人舆论中却无甚作用。而且,此辩白还有可能给刘禹锡招致更严重的指责。毕竟,刘禹锡向来认为,他受朝廷重用全赖自身才华及能力,而未仰仗权贵之力。然以杜佑、权德舆为代表的重臣曾为之延誉,事实上也是一种援引。“素无党援”“业文入仕”之语一发,无疑抹杀了前辈文人的奖掖之功,由此也折射出刘氏早年孤高自恃、未善解恩义的性格缺陷。刘禹锡仕途得意时锋芒显露而忘提携之恩,一旦失势,昔日延誉者难施援手,这一点从刘氏与权德舆、杜佑的交往中可以看出。
第一,与权德舆的交际。刘氏因父辈之故,年少见赏于权德舆。贞元九年(793),刘禹锡一试而第,次年登宏词科而授官,科场顺畅。权德舆对其才华甚是推许,在《送刘秀才登科后侍从赴东京觐省序》中曾盛赞“彭城刘禹锡实首是科”,又追忆刘禹锡总角时“已习诗书”。
关于权德舆等人的推许,刘禹锡在《刘氏集略说》中也曾提道:及冠,举秀才,一幸而中说。有司惧不厌于众,亟以口誉之。长安中多循空言,以为诚,果有名字,益与曹辈畋渔于书林,宵语途话,琴酒调谑,一出于文章。
刘禹锡入京科考,有司“亟以口誉之”,为其造势,刚开始刘氏尚对此举存疑,登科后欢欣鼓舞,以文章与朋辈调谑往来,字里行间却未显见酬谢“有司”延誉之意。刘禹锡登科后,因得权德舆推许,曾被时人目为权之“门客”。然而,观刘氏存世诗文,除却登科后所作《献权舍人书》,竟不存其他投献权德舆之作。
反观权德舆,尽管他在《送刘秀才登科后侍从赴东京觐省序》中盛赞刘禹锡文才,但其文集中竟不存与刘禹锡往来之作。后刘禹锡远贬,元和初官至宰相的权德舆选择袖手旁观。由此可推知权、刘二人初相得而后疏远。究其缘由,概因刘禹锡在登科之后过于自负,既未酬谢前辈推誉之恩,又未能与之保持沟通和交流。
第二,与杜佑的交际。刘禹锡年甫及冠即为杜佑草奏,在《上杜司徒书》中,刘禹锡言:“小人自居门下,仅逾十年,未尝信宿而不侍坐。率性所履,固无遁逃。言行之间,足见真态。”可知刘禹锡早入杜佑门下,进士及第丁父忧后正式成为杜氏僚属,至永贞革新失败为止,二人过从逾十年,但后因流言谗毁而彼此疏离。刘禹锡落难且以《上杜司徒书》求助,而杜佑不发一声,孤高的刘禹锡在此后七年间都愤而不复与之书信往来,直至元和七年接到杜佑主动来信,方才复以《上杜司徒启》述说衷情。
二人因何流言而生嫌隙,据《子刘子自传》或可推测,刘禹锡于永贞革新炙手可热之际,或有流言中伤其心高气傲,鄙薄旧主,为求荣耀而入京攀附新贵。此外,刘、杜十年宾主,关系亲密,概刘禹锡知晓不少杜佑私密事。脱离杜佑幕府后,刘禹锡若于不经意间泄露一二,杜佑衔恨之,也不无可能。试以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杜佑自污”一则来看:大司徒杜公在维扬也,尝召宾幕闲语:“我致政之后,必买一小驷八九千者,饱食讫而跨之,着一粗布襕衫入市看盘铃傀儡,足矣。……司徒深旨不在傀儡,盖自污耳。”杜佑与幕僚闲聊而口无遮拦,言谈内容当属私密,不足外传,然刘禹锡却外道之,诚是不该。瞿蜕园在解读此段材料时指出的“禹锡言外之意,颇鄙佑之为人”,不无道理。
昔年刘禹锡初登政坛,目标远大、个性孤高,在诗作《白鹭儿》中,刘禹锡以白鹭自喻,自命品格清高,傲视凡俗,鄙薄“众禽喧呼”般无所作为的俗吏。其《华山歌》中亦有“天资帝王宅,以我为关钥”“丈夫无特达,虽贵犹碌碌”等句,气颢辞宏而暗讽庸碌高官。刘氏孤高如斯,外加偶然泄露杜佑私密事,若经有心人挑拨,足以使杜佑衔怒于心。
由刘禹锡与杜佑、权德舆的交往来看,早年刘禹锡个性强烈,自命不凡,认为科场顺畅、仕途通坦乃是依靠一己文才,并未深晓前辈延誉之力,自然也未能很好地酬恩报义,因此凉了前辈扶持之心。当政治灾难来临之际,无人援助也应在意料之中。而这种无人援助的绝望,反过来也强化了刘禹锡“素无党援”的自我体认。
(作者单位: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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