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当前研究来看,刘禹锡与中唐经学的关系问题尚未得到充分关注。事实上,刘禹锡与中唐《春秋》新学关联十分密切,不仅表现为他对公羊学和谷梁学的偏好,而且也表现在经学对其诗文创作的深刻影响。
刘禹锡的经学渊源
刘禹锡的经学渊源于中唐《春秋》新学。天宝末年,啖助移居润州丹阳(今江苏丹阳),潜心著述。大历五年(770)冬啖助去世,其门人陆淳及其子啖异整理遗稿,编成《春秋集注纂例》。此书通过比较三家异同,突出了公羊学和谷梁学的地位。在解经方法上,啖助强调正与变结合,即赵匡总结的“兴常典”与“著权制”。“兴常典”是说事物具有恒常性,所谓天不变道亦不变。“著权制”是说要因时因地制宜,重视事物的变化。变与不变,二者不可偏废。这种解经方法与传统强调师承和家法不大一样,故《旧唐书》等将其目为“异儒”。但是,与固守传统观念的学者不同,中唐一大批年轻人深受啖助影响,成为其经学思想的积极支持者。啖助去世后,陆淳北上,开辟了一条《春秋》新学在长安发展的新路。陆淳的学问和思想得到韦执谊等人推崇,《旧唐书·王叔文传》说:“(叔文)密结当代知名之士而欲侥幸速进者,与韦执谊、陆淳、吕温、李景俭、韩晔、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等十数人,定为死交;而凌准、程异,又因其党以进。”抛开史臣的主观论断,这份名单大致反映了啖、陆经学在长安产生影响的实际情况。
刘禹锡研习《春秋》新学,其过程与啖、陆的经学活动恰好相合。其父刘绪长期在浙西幕府任职,曾任盐铁副使,主务于埇桥(今安徽宿州)。刘绪任职时当与啖助等人有所交往。浙西节度使始置于乾元元年(758),其治所虽屡经改易,但润州则始终为其所领州之一。刘禹锡在贞元九年(793)进士及第之前,长期随父生活于江南,应受啖氏《春秋》新学江南一脉之濡染。刘禹锡在长安与陆淳交往,主要通过韦执谊和柳宗元等人。韦执谊敬佩陆淳的学问和思想,与之往来甚密。柳宗元曾执弟子礼于陆淳,任监察御史时又与陆淳同居一巷,得以早晚请益。杜牧为牛僧孺所作墓志,载韦执谊赏拔青年才俊一事:“故丞相韦公执谊以聪明气势,急于褒拔,如柳宗元、刘禹锡辈,以文学秀才,皆在门下。”可知刘、柳都曾得到韦执谊赏识,并由此得以交往当时力主改革的其他政治精英。韦执谊之子韦绚后来跟随刘禹锡问学于夔州,其源即在于此。
据韦绚《刘宾客嘉话录》“施士丐说毛诗”条,刘禹锡曾与柳宗元、韩愈同听施士丐讲《毛诗》。据韩愈《施先生墓铭》,此事发生于贞元十七、十八年之间。施士丐解《诗》,好为新说,深究比兴之义,体现了“舍传求经”的特点。施士丐亦为吴人,在吴地生活多年,其经学或受啖助启发。韩愈、柳宗元青年时期都有游历江东之经历,对施士丐或早有所闻,故后来与刘禹锡结伴共听其讲《毛诗》。此为刘禹锡研析新学之确切记载。
主张公羊学采诗古义的政治意蕴
采诗之义向有两说,一为班固《汉书·食货志》所记,一为《公羊传》“宣十五年”所载。二者的最大区别在于,采诗者与采诗时间。关于采诗者,班固记为“行人”,亦即朝廷派出的官员,《公羊传》则记为“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班书将采诗时间载为“孟春之月”,而《公羊传》则认为是“五谷毕入”的冬闲季节。
对于这两种解释,刘禹锡主张恢复公羊学采诗古义。其《楚望赋》说:“阅天数而视民风,百态变见乎其间。非耳剽以臆说兮,固幽永而纵观。”他认为天子体察民间疾苦,需要了解真实情况,不是“耳剽”“臆说”的民情,那些文人转拟或者臣子奏章中的信息,可能有乖事实。《公羊传》强调所采之诗的原生态,要比《汉书·食货志》所载“比其音律”、加工改造后的民歌,在信息来源上更真实可靠。
刘禹锡外贬多年,所到之处多有民歌采择之作,所写之事为其目睹耳闻。其中《竹枝词九首》最能体现刘禹锡对采诗古义的实践。《竹枝词引》说:“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显然,刘禹锡模仿夔州本地人歌唱竹枝词的写法,是希望以原生态民歌真实反映民情风俗,以便制定更加合理的地方治理策略,这也是他通经致用思想的真实体现。
《春秋》新学对刘禹锡的文学影响
《春秋》新学对刘禹锡的文学影响,除上述主张公羊学采诗古义而进行的民歌创作实践外,还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以道论文。刘禹锡的文学史观具有运动变化的特点。他认为文学盛衰主要受“气”的影响。天地之气盛则文盛,气衰则文衰,由此形成三个文学周期:三代至战国、秦汉至南北朝、南北朝至唐。这种文学周期论,显然与其天道运周、否极泰来的天道观是一致的,是其经学思想在文学中的具体体现。韩愈、柳宗元、刘禹锡三人天道观念的不同,决定了他们所论之“道”的内涵也不一样。韩愈所论之道主要指孔孟之道。柳宗元重人事而轻天道,他强调的道主要是人道。刘禹锡所论之道,则是天道。这个道的外在表现为气。所以,他认为文章当蕴含事物之义理,无气、无理则无文。天道人人可得,但由于对道的把握和理解、述道的艺术和能力不同,文章也就有高下优劣之分。
二是春秋笔法。主要表现在刘禹锡所撰碑志文和集序文中。如《王质神道碑》对碑主自以为在牛李两党之间左右逢源的做法颇有微词,但又不能在碑文中直言,故而采用隐微手法叙事,并在碑文中发出“大凡以智谋而进者,有时而衰,以朴厚而知者,无迹而固”的感叹。再如《唐兴寺俨公碑》,初看之下似无深义,无非赞智俨禅师之事功,但细思则知其味深长。唐兴寺本衡山名刹,以律藏知名,与嵩山之禅寂、清凉山(五台山)之神通并称,为其时佛教三大名山之一。而智俨受人财物,俗以布施为福田,怎能说他人有求于我?又大兴土木,名之为“应故物”,实则好大喜功,华而不实。故此段文字实寓贬于褒。显然,这种写法深受《春秋》新学影响。
三是经语新义。刘禹锡在文中多使用中唐学者对经书的新解释。如为杜佑所撰《谢春衣表》“在身不称,恐招鹈翼之讥”,“鹈翼”用施士丐所主掠美之义。《上淮南李相公启》“南箕播物,不胜曷言”,采施氏之说,代指小人不能复恣播弄是非。此外,经语使用还表征为刘禹锡对《谷梁传》的喜好。如《观博》“自朝至于日中稷”,自注:“稷,昃也。《谷梁传》。”而《左传》《公羊传》“日下稷”均作“日下昃”。再如《观市》“郡守有志于民”,用《谷梁传》中“闵雨者,有志乎民者也”之义,亦即关心民事。
总而言之,刘禹锡受《春秋》新学影响至深,由此形成其变革政治、创新文学的重要思想资源。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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