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观止》是清代吴楚材、吴调侯叔侄编选、初刊于清康熙三十四年1695）的通代型古文选本，自问世以来就广受推崇。鲁迅把它与《文选》相提并论，“在文学上的影响，两者却一样的不可轻视”。一些学者则持不同观点。有学者认为，《古文观止》中的大部分选篇和由金圣叹评选的《才子必读古文》相同。还有学者认为，“（《古文观止》）不痛不痒或含混不清的批语硬与金圣叹批语嵌合在一起，鱼目混珠，欺世盗名”。但《古文观止》是否抄袭，要从选本体例、选本传统、创新精神三个维度进行辨析。

　　《古文观止》与《才子必读古文》的体例

　　《古文观止》的选文篇目、点评风格与金圣叹的《才子必读古文》存在明显差异，二书标题一致者共95篇，内容相同而标题不同者共26篇，重合篇目为历代古文选本的常见作品。二吴对金圣叹的点评并非直接抄录，如《郑伯克段于鄢》“公闻其期”句，金评：“祭仲不闻，子封不闻，偏是公闻。”吴评：“何独公闻？盖公含毒甚久，刻刻留心，时时侦探，故独闻之也。”又如《郑庄公戒饬守臣》“天其以礼悔祸于许”句，金评：“看他说在自己身后者，明明自己在时，必不使许得悔祸也。”吴评：“天未必其悔祸于许也，下乃紧承悔祸意，作两层写。”《古文观止》例言曰：“诸选各有妙解，颇多阔略，是当取其所长以补其不足。”《才子必读古文》以短评为主，古文观止》取其所长并改进提升，解释文章透彻详细，增加了揭示文法的篇幅。相对于《才子必读古文》的放言精奇，笔锋犀利，《古文观止》显得沉稳老练，平淡从容，对初学者认识文章主旨、理解人物形象、掌握行文法度有更大助益。

　　《古文观止》与《才子必读古文》的编选规模、编排体例、文本删改方式截然不同。《才子必读古文》选先秦至宋代文章352篇，其中秦汉文占七成，唐宋文不到三成。《古文观止》选先秦至明代文章222篇，秦汉文与唐宋文分别约占四成，兼收魏晋文与明文，有散文史纲性质，体现出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脉络与成就。二书虽皆遵循时代顺序编选，但《才子必读古文》有补遗篇目，《古文观止》则是严格按时代先后依次选文，逻辑层次更为严密。二书均通过删改使文章精练，才子必读古文》删改《左传》，先秦文以《左传》《国语》《战国策》为选录重心。《古文观止》删改《战国策》，先秦文增入《公羊传》《穀梁传》《檀弓》。结合选文考察删改对象，可见《古文观止》的宗经意识十分浓厚，契合传统文化的伦理道德与正统观念，与《才子必读古文》的思想取向有显而易见的分歧。

　　选本传统与《古文观止》生成

　　抄袭的概念用于选本时应慎重，原因是选本不同于文学创作，不能凭空杜撰，它与史书一样皆有所本，须取资于以往著作，注重现存文献的整理辑录。二吴《古文观止》序曰：“乡先生见之者必曰：‘诸选之美者毕集，其缺者无不备，而讹者无不正，是集古文之成者也，观止矣！宜付之剞劂。’”序言也提到该集的优点是“集古人之文，集古今人之选”，因此，认识《古文观止》的生成应充分考虑编选的历史语境。

　　从选本史的角度审视，古文选本历经了唐代的萌芽期、宋代的发展期、元代的萧条期、明代的繁荣期，宋明两代古文选本对《古文观止》的启发尤为深刻。宋代古文选本重点收录秦汉文与唐宋文，定位是有助科举，写法分析与内容揭示成为点评倾向，经史子集皆可入选，为后世之典范。古文观止》选唐宋文，强调文道并重并指示文法，《崇古文诀》《文章轨范》在此基础上再次确认唐宋文的选本地位，《文章正宗》首录秦汉经史文，后世多数古文选本的选文范围、选文目的、点评倾向源于此。明代《古文正集》《古文正宗》《古文奇赏》《文编》以时代为经、作家为纬的编排方式有序地展现出各代古文的重要作品，不专事一家、不专选一代的体例为清人取法，复古派、反复古派的重理、重文论争，使古文功用论、古文审美论进步，推崇古文浑厚典雅的传统风格时也不忽视抒写性灵的美学特征。

　　《古文观止》具备开放的古文观念、文道并重的衡文准则、重点突出的时代范围、通代排序的编选方法，倾向先秦两汉经史文及唐宋八大家文，义理与文法、道统与辞采均不偏废，兼顾思想性与艺术性，选评策略贴近市场需求。质言之，《古文观止》是融合前代多种选本精华的复合体，而非通过照抄某书取得成就。

　　《古文观止》的创新精神

　　清代是古文选本的总结期，二吴继承前人并深谙热门选本奥妙所在，赋予《古文观止》普遍价值，其成功的立足点是创新而不是抄袭。《古文观止》在读者定位、点评策略、广告设计、文化价值方面的优势虽常见于其他选本，但其选文内容的优势最为突出，符合选文数量适中、文体相对均衡、经典程度极高三个条件，这在当时绝无仅有，体现出强烈的创新精神。

　　通代型古文选本按选文数量可分为大、中、小三类，《古文观止》是中型选本，222篇的选文数量适中，不像大型选本不易通读，也不像小型选本格局狭隘，与同时期、同类型的古文选本对比可知其各体文最为均衡，选文经典程度也最高。古文选本主要选传状、论辩、书说、杂记、奏议、赠序、序跋、诏令、碑志、箴铭、颂赞、辞赋、哀祭十三种文体，《古文集解》《古文选释》选文不足二百篇且未收碑志，其余同类选本如《古文觉斯》《古文汇编》《古文赏音》等各体文标准偏差皆大于《古文观止》，《古文观止》所选文体达到了协调匀称的理想状态。《古文观止》所选全为历代选家认可的名作，其他选本常见选篇不当现象：《古文觉斯》选过松龄《拟汉太子招四皓书》，《古文集解》选黄庭坚《书嵇叔夜诗后与侄乐、元明善《檥槎亭记》，《古文汇编》选裴潾《谏宪宗服金丹》、罗隐《强弱论》，《古文赏音》选徐乐《言世务书》、张蕴古《大宝箴》，《古文选释》选江淹《袁友人传》，这些作品是前代选本很少出现的，不能算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经典。由此可见，《古文观止》选文内容确实独超众类，这种前所未有的优势有利于其在竞争激烈的书籍市场中脱颖而出。

　　一味抄袭只会走向僵化死板，转益多师、会通适变才能使古文选本达到新高度。从古文选本的发展观之，《古文观止》作为一个具有包容精神的启蒙选本，对不同风格的古文、不同时期的选本兼收并蓄，不乏博采意识与求新理念。以古文选本的优势论之，《古文观止》准确把握读者定位，选择的形式与内容构成互相配合、辩证统一的关系，表现出的优越性是其他选本难以媲美的，自然会拥有大量读者。《古文观止》的魅力绝不会因时间流逝而褪去，将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读书人，其成功既要归功于选本历史与时代环境，也离不开选家正确处理古文选本继承与创新二者关系的主观识力。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历代古文选本整理及研究”（17ZDA247）、北京大学翁洪武科研原创基金资助项目（WHW201809）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