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遗视野下醒狮的岭南文化表征

2021-06-30 来源:人文岭南第113期

  醒狮是一项承载岭南乡愁、联结岭南民心、凝聚岭南认同的代表性非物质文化遗产。2006年,醒狮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作为岭南地区共有、共续、共享的特色民俗文化,醒狮兼具公共价值和地域特色,散溢出丰富的岭南文化意涵,是2019年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粤港澳大湾区发展规划纲要》倡导弘扬的岭南文化代表之一。

  寓武于舞:蕴含岭南武术功架

  醒狮在北狮南传及其本土化基础上发展而来。宋、金时期,彰显武技的狮舞随移民南迁,产生了南北狮之分。据南宋《武林旧事》载,当时出现了彰显武技、“诸军”表演的“狮豹蛮牌”,流出后传布于民间。明代,岭南狮舞承袭武技元素,逐渐与南拳糅合。入清后禁教抑武,岭南习武者进一步融南拳于舞狮身法之中,以“寓武于舞”方式延续尚武传统,促成狮武合一。清《小知录》引《续文献通考》云:“使拳之家十一,曰赵家拳、南拳、北拳……”,南拳已颇流行。广东地区曾有“五拳十三家”,尚武之人常以狮王争霸、生菜会等名义展演狮艺,借机较量功夫技艺,凝聚志同道合者。

  1900年后,随着彰显民族主义的“中国先睡后醒论”生发渗透,“广帮瑞狮”之名被置换为“醒狮”,希冀借由表演“睡狮猛醒”来唤醒国家、唤起同胞。岭南武术重镇佛山滋育了洪拳、蔡李佛拳、咏春拳等各类拳种,黄飞鸿、林世荣、张炎、陈享、梁赞、叶问等拳师脱颖而出。佛山曾武馆林立,均设狮会,如鸿胜馆即社字派武馆,设狮会如螺涌社、效贤社、远联社、乐林社等,以七星鼓伴奏。彼时,城镇醒狮依托行会、武馆狮会以及寻求互助的手工业劳动者而传承;乡村醒狮则依凭拳社,以乡民为主体在宗族祠堂演练存续,维持村际交往互动的需要。

  表演时,狮头狮尾默契配合,展示跳跃、扑闪、卧立、翻滚、戏耍等动作,采用岭南武术中的四平马、子午马、丁字马、吊蹄马等,常用马步、弓步、仆步、探步、插步、跳步、麒麟步等步型步法。舞狮头者演绎狮子的形神情态,要靠手臂的瞬间发力和精细控制;狮尾托举狮头,离不开稳实的马步;表演时腰须保持固定高度。因此,腰、马(腿)、桥(臂)的协调至关重要,通过扎马习拳训练力量、速度、灵敏和耐力就成为必修功。唯此才能灵活驾驭“头巨如圆桌”的狮头,通过高起高落、刚劲生猛的动作演绎细腻的“狮之百态”。滚球、上楼台、叠罗汉、爬竿上梯、飞砣采青、桩上采高青等技艺,无一不显示醒狮的寓武于舞特性。一代代醒狮传承人依托武馆拳社,习得并传扬洪拳、蔡李佛拳、龙形拳等岭南武术,积淀“未学狮,先学拳”的集体记忆,延续武、狮、医一体化传承的传统。

  以狮演剧:显现岭南民俗审美

  自宋以后,狮舞还沉淀了戏剧性传统。北宋《景德传灯录》所记的“弄师子”,即通过舞狮演绎故事;南宋《梦梁录》将“狮子”与“影戏线索”“傀儡儿”等表演一起归入“小儿戏耍家事儿”。源于北狮南传的醒狮承袭了这种基因,也被冠以“剧”之名。明《正德琼台志》云:“(上元)装僧道、狮鹤、鲍老等剧……”据清道光《开平县志》《恩平县志》《遂溪县志》等所载,粤、桂一带狮舞尤其具备“戏”“剧”之元素。清光绪《容县志》云:“凡舞狮曰‘跳犀’,舞鹿曰‘跳马鹿’,总谓之‘跳故事’。”意即舞狮可演绎有角色、情节的故事。清张心泰《粤游小志》将此称为“如演剧式”。

  传统醒狮以佛山大头狮为代表,狮头特征鲜明,体现为:额高角直、眼大眉精、杏鼻粉腮、口宽带笑、明牙震脷。其融入粤剧元素,脸谱以粤剧中三国英雄人物的开面为基础,主要运用黄色、红色、黑色、白色等,按角色分为文狮、武狮等,分别是刘备狮、关公狮、张飞狮。其中,刘备狮扮黄脸、白脸或粉红脸,又称白须黄狮、彩狮,动作稳健,用于迎宾喜庆等场合;关公狮扮红脸,设黑须,分红白狮、红黑狮,动作大开大合,用于商家开张等场合;张飞狮主用黑色,设短须(牙刷须),配以青鼻、灰白花纹、黑色绒球,其舞动粗犷骁勇,用于斗狮艺等。除外形之外,醒狮的戏剧性主要体现于程式化的采青,即以常见的凳、盆、梯、生菜、沙煲等物品器具设置山、岭、岩、溪、洞、河、桥等虚拟场景,通过角色扮演、采青情节演绎故事主题。这种表演融于神诞祭祀、节日庆典、商业仪礼等民俗生活,是岭南民众基于吉庆康乐需要所形塑的泛戏剧形式之一。

  采低(地)青在平地上进行,而采中、高青则要借助长凳、方台、木椅等道具。舞狮人把道具布置成某一个阵式,如长凳比喻为桥,三张方台叠起为三座山,以高背椅当作悬崖等,并按阵式进行观阵、试阵和闯阵。特别要在灵活调整力度、幅度、速度的舞动中,完成寻青、见青、喜青、疑青、探青、惊青、采青、戏青、食青、醉青、吐青等过程,从而展现狮子拟人化的喜、怒、哀、乐、动、静、惊、疑等。由此,衍生出了水青、凳青、盆青、蟹青、蛇青、蜈蚣青以及桃园结义、八仙贺寿、五行令旗、七星伴月等诸多程式。此类有着起、承、转、合的醒狮套路,被1936年大华烈士的《广东人过新年记》称为“如演戏剧,极为可观,尤非老于此道者不能办”。当然,表演者除了谙熟程式,还须具备武术根底。武术性与戏剧性共同构筑了醒狮的文化特质。

  吉庆礼俗:折射岭南观念认同

  醒狮的狮头造型显现吉祥瑞气。狮头顶置角一只,如鹰角、龙角、星角、鳌鱼角、象鼻角、牯仔角等,面上装饰唐草纹、如意纹、虎斑纹、太极纹等纹样,具有辟邪祈福寓意。每逢年节神诞,醒狮穿街走巷、挨家挨户采青祈福,所采的“青”以生菜为主。南朝梁《荆楚岁时记》载,“立春日”有“亲朋会宴,啖春饼、生菜”之俗。至迟到明前中期,粤中地区生菜会已相沿成俗,蕴含“求生气”之义。入清后,民间的生菜会、偷青采青习俗渐与关公、观音信仰等糅合,叠入求财、祈丁等意涵。从本源上说,醒狮采青混合了沿门逐疫、偷青祈丁、采青求吉等古俗,是对中华民族传统“咬春”习俗、民间傩仪的一种延续,表现了岭南民众祈丁财、求吉利的尚实务用心理。

  醒狮经历了趋向舞台展演、竞技运动的变迁,仍延续着美国社会学家奥格本所说的“文化中特别稳定的部分”。首先,新狮头须点睛。早期以鸡血点睛,源于先秦用于驱疫辟邪的磔鸡习俗,将鸡血涂点于狮头可使之富于灵性。如今点睛有所简化但始终持守,此仪式能将醒狮“神圣化”,使之具备辟邪功用。其次,保留祀神敬师之俗。各武馆、醒狮团设关公、祖师等牌位,定期拜祀;凡遇年节神诞,各醒狮须到关帝庙、北帝庙、妈祖庙、土地庙等处拜祭演舞;醒狮进入祠堂、屋铺等以及采青前,应先拜神位。此外,有稳定的规矩礼节。根据狮须的颜色、长短等将醒狮伦理化,默认红须、白须、黑须从老到少,而牙刷须最凶悍,依此规约醒狮长幼有序的角色行为;醒狮迎宾、巡行、进屋、入庙、会狮、起舞等均设礼仪,参拜应遵礼,主宾要互敬,忌轻慢挑衅,总谓之“三遵循”和“七禁忌”。

  醒狮的魅力在于狮武一体、以狮演剧,其旨归则是化礼为俗、规约秩序。岭南民众借由醒狮寄寓对于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和谐交互关系的朴素认知,也以礼俗互动的方式将观念“记忆”和身体“技艺”相融合,传播厚德、奋进、正义、和合等价值。这是岭南民众信仰、心理、情感等在醒狮中沉隐构形的结果,锚定了醒狮的岭南文化底色。在从原生乡土社会向当代都市环境迁移、调适和创新的过程中,不管醒狮如何衍生传承、跨域传播,其岭南文化的“家族相似性”特质将一直绵延持续。

转载请注明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责编:梁润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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