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夜闻商人船中筝》描述了商人大船及船上演奏情况:“大艑高船一百尺,新声促柱十三弦。扬州布粟商人女,来占西江明月天。”该诗传世版本有4处异文,《全唐诗》“船”作“帆”,“布粟”作“市里”,《唐人万首绝句》“新”作“清”,“西江”作“江西”。28字中竟有4处异文,比例颇高。其他3处所表达意思大致相同,不影响对诗意的理解,但究竟是“布粟”还是“市里”,牵涉到商人身份,也牵涉到弹筝者与商人关系。若是“布粟”,则商人经营商品为布和粟,演奏者为商人自己的妻女或者携带的以弹筝为业的商女;若是“市里”,则泊船之处近扬州,弹筝者为扬州城职业音乐家,被大船商人请到船上进行演出。但从能演奏“新声”来看,演奏者属于受过专门训练、熟悉最新曲调的商女的可能性较大。判断哪种异文更接近原貌,需结合唐朝沿江码头商船云集所催生的夜晚娱乐需求和音乐演出情况来考察。
大运河通航后,水运成为沟通长江下游与中原地区的重要途径,安史之乱发生后,东方水路经常被阻断,长江水运的重要性凸显出来。长江航行的舟船,主要是商船和来往官员的船只,有些商人大航船承载量巨大,如唐朝李肇《国史补》卷下记录:“大历、贞元间,有俞大娘航船最大,居者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开巷为圃,操驾之工数百,南至江西,北至淮南,岁一往来,其利甚溥……凡大船比为富商所有奏商声乐,众婢仆,以据舵楼之下。”大航船为商人运输经营使用,需要很多水手,要用风帆。刘禹锡所见的大船,就是类似的航船。官员们从长安南下,经过商山道,从襄阳入长江,要么沿长江航行,要么渡江南下。长江水道非常繁忙,在沿江城市,尤其是有支流汇入长江的江口,往往会出现舟船汇聚的大码头。但当时航行较为辛苦,即使最大的航船,活动空间也很有限,何况多数船只不如俞大娘航船那么大。当船只夜晚停泊于码头时,长期局促于狭小空间的航行者自然有娱乐需求,以排除旅行的寂寞。除个别旅行者自带易携带的乐器如笛子、琴之外,主要的娱乐还是靠码头上的商业演出,其中长江沿岸的鹦鹉洲、湓浦口、瓜州几处较受诗人关注。
钱起《夜泊鹦鹉洲》有“月照溪边一罩蓬,夜闻清唱有微风”句,微风送来的歌声就来自岸上的商业演出;蒋吉《旅泊》也是写泊舟于鹦鹉洲的情景:“霜月正高鹦鹉洲,美人清唱发红楼”,蒋吉经过鹦鹉洲的时间要比钱起晚得多,他也听到清唱的声音,并注意到歌声是从岸上的红楼传出的。鹦鹉洲距黄鹤楼不远,两处都是重要古迹,停舟于此的文人流连忘返,岸上就有供夜晚消遣的演出。
湓浦口是湓江入长江处,是热闹的码头,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及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都记述,湓浦口在江州城西一里左右,唐时曾在此设城戍守,商旅泊舟于江边,湓浦为一港口。宋时港口尚在,清初淤积不能通航,就废弃了。
唐诗中多次写到停舟于湓浦,如张祜《夜宿湓浦逢崔昇》:“江流不动月西沉,南北行人万里心。况是相逢雁天夕,星河寥落水云深。”张祜在湓浦口遇到老友崔昇,他们都夜宿湓浦,赶路方向正好相反,一向南,一向北,却能在泊船处相遇,可见此处是南来北往船只过夜之处。杜牧《罢钟陵幕吏十三年,来泊湓浦,感旧为诗》云:“青梅雨中熟,樯倚酒旗边。故国残春梦,孤舟一褐眠。摇摇远堤柳,暗暗十程烟。南奏钟陵道,无因似昔年。”从诗中“一褐眠”,可知杜牧也是夜泊湓浦,“孤舟”并非指停在湓浦口的仅杜牧的一艘船,而是指他此来没有随从的船,“樯倚酒旗边”可知码头有酒店,其船就靠酒店停泊。赵嘏《江上逢许逸人》有句“收帆依雁湓浦宿,带雨别僧衡岳回”,表明赵嘏与许逸人也是在湓浦口夜宿时相遇。夜里在湓浦口停泊,天明可以渡江或者沿江航行,毕竟黑夜在大江中航行不安全。因为停船较多,行人多为商旅之人或者来往官员,天黑无事,就有娱乐需求,也会有饮食供应。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湓亭望月》有“今年八月十五夜,湓浦沙头水馆前”之句,诗题中的“湓亭”就是诗中的“水馆”,可见岸上有供人休息、送别的建筑。崔道融《夜泊九江》“夜泊江门外,欢声月里楼”之句也表明,湓浦码头上有供人娱乐的酒楼,他自己也前往消费,“欢声”说明夜晚湓浦口热闹的情景。
《琵琶行》中白居易在与客人分别之际,最需要以乐助兴时,琵琶突然响起。因为琵琶女自述时说“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似乎她梦醒后弹琵琶,偶然被白居易一行人听到。其实琵琶女是说日常发生的事情,不是指当天晚上。琵琶女在丈夫离家之后,晚上到湓浦口为客人演出。白居易及其客人听到琵琶声后,就知道琵琶女的卖艺身份,所以才“移船相近邀相见”,不然,普通人家妇女不可能在船舶聚集之地的夜晚弹奏乐器。在湓浦口,听到琵琶声起,白居易及其友人立即就知道演奏者商业演出身份,所以才“千呼万唤”地邀请。琵琶女并非单身居住在湓浦口的船上,不然会面临安全隐患,一个人也难以解决生活急需的问题。她在江州城或者岸上有居所,演出结束后会回到居所。白居易为抒发迁谪之感而改变其商演身份。
瓜州处在运河与长江交汇处,长江两岸分别有扬州和润州两城,夜晚停泊的船只更多。刘言史《夜泊润州江口》写道:“秋江欲起白头波,贾客瞻风无渡河。千船火绝寒宵半,独听钟声觉寺多。”经验丰富的商人根据风浪情况决定是否渡江,在不宜渡江的天气,长江南岸竟然聚集了上千只商船。刘禹锡《夜闻商人船中筝》所写也是停泊于瓜州附近的情况,只不过停船于北岸。商人从附近扬州城请来弹筝艺人,这些艺人经过专门训练,能弹最新的曲子,“来占西江明月天”的“来”,表明她们从扬州来,不是商人们一直携带在船上的。“市里”比“布粟”更符合当时情景。该诗为泊舟于运河入长江处所写。
除长江沿岸,唐代诗人们还写过其他河流沿岸的商业演出,但多数都属于长江流域,如杜牧《泊秦淮》等耳熟能详的作品。商女除来自附近大城市,也偶有从当时商业演出中心长安走出的年老色衰者。欣赏者多为男性,除重视演奏技艺,也欣赏演奏者相貌,色艺俱佳者最受追捧,当相貌不再吸引人而技艺更加精湛时,退出竞争最为激烈的长安市场,进入供应不那么饱和的沿江码头,不失为一种理性选择。
《夜闻商人船中筝》反映了长江泊舟处商业演出情况,有助于我们理解当时的音乐市场和商人生活。
(作者单位:广州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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