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词的英文China,最初指的就是“陶瓷”,甚至当首字母小写的时候,china就是“陶瓷”之意。当一个地方的人,以一种物品来指代生产这种物品的遥远国度,那说明这个物品价值不菲,在他们那里具有很高的认可度。陶瓷无疑就是这样的物件,它曾是奢侈品的代名词,身份的象征。
但中文“陶瓷”一词,其实表示的是两样不同的东西,即“陶”(ceramic)和“瓷”(porcelain)。这二者的区别,除了原料之外,最关键的是与温度有关。一般的“陶”(ceramic)指的是大约在850-1100摄氏度之间烧制而成的物件,此时细密度不够,重量较轻,吸水性较强,透光性较差,声音比较沉闷;当温度达到1100摄氏度的时候,烧制的物件在质地上会有很大的变化,细密度增高,防水性好,透光率较高,声音较为清脆。中国在宋朝(公元960-1279)时期就已经掌握了把温度稳定在1100摄氏度的技术了。不过,今天陶瓷制造有更为精细的分类,有低温釉瓷(或称“细陶器”,烧制温度1100-1200摄氏度),中温釉瓷(又称“炻瓷”,烧制温度1200-1230摄氏度,我们日常所用的碗、碟、杯等等都是这个区间的温度烧制出来的)和高温釉(1230-1300摄氏度)。高温釉瓷对胚胎和釉的质量要求很高,今天琳琅满目、精美绝伦的陶瓷艺术品,多数都是这个温度区间烧制出来的。
中国的制陶业历史悠久。100年前,即20世纪初,考古学家在发掘仰韶文化遗址的时候就发现其中有陶器碎片的存在。仰韶文化大致在公元前5000-3000年之间,也就是说,中国制陶业的历史距今至少有7000-5000年左右的历史。
从制陶到制瓷,这一步跨越,则需要4000-6000年左右,即至宋朝时制瓷技术才真正成熟。很快,烧制精美的瓷器就上贡进入到了宫廷。而随着大量阿拉伯商人的到来,这种精美的物品也就从中国东南和南部沿海出口到西亚和欧洲。如今在福建泉州和广东台山的近海地区的水下考古发现(南海1号,据信是南宋初期的沉船,距今有800多年),表明中国的陶瓷大约在距今800-900年前就由阿拉伯商人出口到今天的中东、欧洲地区了。
中国陶瓷开始传播到新大陆,则要迟至16世纪,是伴随着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征服而次第展开的。1565年,西班牙打通了经由菲律宾马尼拉(Manila)抵达美洲的航海路线,开启了大帆船贸易(Manila Galleon Trade)。此时中国正处于明朝嘉靖皇帝统治的最后两年。明朝时期通行的货币是白银,虽然产出不错,但总是捉襟见肘,朝野都有银两短缺之虞。这种以贵重金属白银作为流通货币的做法,引发了一系列严重的后果。因此,白银作为新大陆当时发现和提炼最多的贵重金属,恰好可以大量满足中国社会银两短缺的困窘。而用来交换银两的就是陶瓷和丝绸等这类贵重物品。被称为“新西班牙”的殖民地墨西哥以及最重要的产银地秘鲁,就成为银两和陶瓷、丝绸等贵重物品互换的最主要发生地。在今天,两地也是发现中国陶瓷最多的地方。而在其中充当交换的货币,墨西哥银元,也成为今天两地珍贵的收藏品。
不过当时从中国买卖陶瓷最主要的经销商,并非是西班牙人,而是葡萄牙人。葡萄牙人通过有一点狡黠的方式,于1557年取得了中国广东一块很小的地方作为落脚地,这个地方就是今天的澳门(Macao)。由于明朝中后期实行海禁政策,而西班牙人又因为《托德西利亚斯条约》(1494年)无权直接跟澳门或中国沿海地区贸易,所以葡萄牙人最初几乎独享了从澳门到马尼拉的航线。但很快,这条富庶的航线就有中国商船的加入——1572年有6艘中国商船加入,1575年增加到12-15艘,1580年则有40-60艘。他们负责把货物从澳门运到菲律宾的马尼拉或者甲米地(Cavite)港,然后由西班牙人接手,从这里运送到墨西哥的阿卡普尔科(Acapulco)港。今天临近索卡洛(Zócalo)的考古发掘证明了当初的这条航线有多么的繁忙。这条路线,在中国被叫做“马尼拉大帆船”航线,在中国看来,这是标志着全球化的开始;而在西方和拉美,则被称为Camino de la China (The Chinese Route),“中国航线”,是其全球航线的拓展,是奢侈品的最主要来源。
由于担心白银被过多地运送到亚洲,1582年秘鲁和阿卡普尔科的贸易被中止。不过,虽然官方被中止,但民间的走私从未断绝过,毕竟当时秘鲁极度地依赖于白银的出口。瓷器也因此流向了包括秘鲁在内的更广的区域,特别是在加勒比海地区,其周边的如佛罗里达、巴拿马、瓜地马拉、古巴和波多黎各,都有陶瓷的流传。甚至再由此通过葡萄牙的里斯本(Lisbon)和西班牙西北部的加利西亚(Galician)流向了欧洲,而并非完全是通过非洲南部好望角的航线。这种情况持续到“海上马车夫”的出现——后来居上的东印度公司几乎垄断了从亚洲到欧洲的航线,于是,17世纪,荷兰的阿姆斯特丹成为欧洲最大的陶瓷消费市场。
中国陶瓷在拉丁美洲社会中不仅是实用品,更是社会地位和财富的象征。流往美洲的中国陶瓷,多数被用于修道院、教堂、富人的家宅之中。精美的陶瓷制品甚至作为家族传承的珍贵物件而传给下一代,超越的器具的实用用途。在墨西哥城的索卡洛广场和圣奥古斯丁教堂等地的考古发掘中,都有大量的中国陶瓷碎片出土,这些陶瓷碎片的年代跨度从16世纪至18世纪,显示了中国陶瓷在当地社会中有着持久的影响。
如此长久的输入、大量的使用,陶瓷必然在文化上对当地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墨西哥,中国陶瓷与当地文化发生了一定的交融,成为当地异常发达的视觉文化的一部分,影响了当地人的艺术表达和生活方式。墨西哥城中心矗立的那座色彩斑斓的建筑——Casa de los Azulejos,其建筑的瓷砖,让人联想到中国的青花瓷(虽然有人说那就是中国的青花瓷,但那其实是当地的仿制品,而非从中国直接进口的)。16-17世纪从中国流入的陶瓷主要为青花瓷(blue-and-white motifs),其款式、样式无疑深刻地影响了美洲乃至欧洲的审美与设计,促进了当地陶瓷工艺的发展,如塔拉维拉陶瓷(Talavera wares)。
陶瓷的稀缺和暴利,让欧洲试图制作自己的陶瓷产品。他们最初的设计,就是模仿中国的陶瓷,那是他们最重要的灵感来源。不过,与考古发掘中那些具有中国特色的盘子、碗等器具不同,欧洲的陶瓷制作结合了自己的文化特色和实用需求,于是,我们看到许多不同于中国陶瓷的平底盘、咖啡杯等,以及陶瓷的宗教题材人像。
18世纪之后,中国与拉美的陶瓷交往,因为欧洲的替代而变少了,陶瓷真正变成了一种“文化遗产”,而非贸易的商品。特别是当美国取代西班牙占领了菲律宾之后,这条历时二三百年的“物”的交流航线就不复存在了。随后的美洲社会,中国陶瓷的影响就停留在遗留下来的一些器具和传说中了,仿制的和欧洲自创的产品就逐渐占据了美洲乃至欧洲的市场。
不过,在进入到21世纪之后,中国与拉美的陶瓷交往又开始变得活跃起来,在新的商业运作中产生了意想不到的交集。我今年8月份在中国五大陶瓷之都的钧瓷产地——河南省许昌市神垕镇——进行调研的时候,就惊奇地发现,当地生产日用瓷(即上面提到的“炻瓷”)的一个厂家,他所接的单子就是来自于智利的品牌Hallen。其独特的亲近自然的设计,充满了拉美独有的审美,让人一眼就觉得“这个很拉美”。可见,在全球化的产业与贸易互联互通中,世界又在另一个维度上产生了联系,再续了曾经风靡拉丁美洲的陶瓷前缘。
Hallen陶瓷底部(崔忠洲/摄)
Hallen陶瓷(崔忠洲/摄)
中国与拉丁美洲之间陶瓷制品的交往,是世界“物”的交流中的一部分,是世界物质文化遗产交流的一种。且因为陶瓷这种“物”所具有的独特美感,让这份交流含有了深刻的非物质文化的内容。
中国陶瓷在拉丁美洲的传播和影响,不仅说明中拉文化的交流有着非常深厚的渊源,更有丰富的资源;不仅有物质上的交换,更有精神上、灵感上的交流。中国与拉美的友好往来与合作,有着坚实的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基础,展示了民心相通的美好图景。
(作者单位:西南科技大学拉美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