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盏华灯,一轮明月,画楼箫管。南宋温州城内,一群编撰剧本话本的才人,在九山书会唱和正酣,忽见门前阶下,他们创作中的戏文《张协状元》已然盛装排演,方知是千载后人们寻根追梦的“穿越之旅”——这是2023年央视戏曲春晚《一梦千年》的节目场景,也是整台晚会极力渲染的点睛之笔。
作为中国戏曲、曲艺的桑梓之乡、繁荣之地,浙江不仅诞生了“中国第一戏”《张协状元》,而且自南宋始佳作迭出、代有传承,无论创作、演出还是曲论,都堪称中国戏曲史上的渊薮和翘楚。恰如有学者指出,“并不是每个地区都能对一个民族的艺术类型作出如此巨大和重要贡献的,也很少有一个区域能以自己特有的文化底蕴,在如此长的时期里对一门艺术起着持续的支撑和影响作用”。
2023年央视戏曲春晚节目《一梦千年》,张协状元与书会才人同框出镜
那么,浙江戏曲的魅力何在?又何以能伴着瓯风宋韵,沿着南戏、杂剧、传奇的历史轨迹,一路莲步轻移而来?今天,就让我们循着《浙江通志·舞台艺术志》梳理的脉络,去探寻千年浙戏里的人、剧、场。
人
一支勾勒眉角的笔,一袭染尽红尘的衣,一阙花腔婉转的词,此生长相契。
作为一种舞台艺术,戏曲最先被人记住的往往是台前的角儿,张岱、李渔妙笔勾留的朱楚生和乔王二姬,自是当时梨园花魁,但更多的是“小歌班”“的笃班”里“落地唱书”的演员,因为缺乏文献记载而漫漶于历史尘烟中。直至近现代,随着“女子越剧”的兴起,涌现出“三花一娟”“五朵金花”等女旦名角,姚水娟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浙江通志·舞台艺术志》载,民国27年(1938年),姚水娟邀请樊迪民在上海编排新戏《花木兰》《范蠡与西施》,对表演、服装、化妆、布景等进行改革,她以打破女子文戏传统、换男装出场而名噪上海滩,越剧由此一战定名。这股决然胆气,定格了浙江戏曲的创新锐度。之后,茅威涛在新版越剧《梁祝》中摘掉水袖,《中国好声音》越剧季尝试用时装代替戏服,“浙江好腔调”的青年演员将传统戏曲与流行音乐、云端展演相结合等做法,都不断解锁着浙江戏曲打开的新方式。
左图:《浙江通志·舞台艺术志》书影,右图:姚水娟饰演的花木兰剧照
一台好戏不仅需要轻裾罗袂,更离不开琴韵书香。事实上,千百年来,戏曲创作和理论研究的群英荟萃,才是浙江最引人瞩目的色调。从南宋温州九山书会一路走来的才人群体,至元末明初出现了“用清丽之辞一洗作者之陋”的高则诚;明清浙江文士,又以其优秀的戏曲杰作和理论探索,宣告了中国戏曲黄金时期的到来,其间主将先后有徐渭、李渔和洪昇,他们创作的《四声猿》《南词叙录》《闲情偶寄》《长生殿》无一不是璀璨星河中最耀眼的存在。同样彪炳中国戏曲评论史的还有钟嗣成、王骥德、祁彪佳、吕天成等人,至王国维《宋元戏曲考》集前人之大成,钱南扬、王季思、徐朔方等现代学者也以潜心戏曲闻名于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宋元以降,浙江一直是中国戏曲理论研究的重镇。
剧
一曲笛箫吹彻杨柳残月夜,一段声腔消铄世间离合情,一卷戏文道尽千古兴亡事,此中有真意。
戏曲最为人流连之处,永远是它情短意长的剧作和宫商参差的剧种。今年戏曲春晚搬演的《张协状元》只是浙江戏曲长卷的锦褾,继之而起的“荆、刘、拜、杀”亦都是出于浙江的作品,而南戏“曲祖”《琵琶记》则一反宋金时期剧作单线平涂的叙事模式,在刻画人物、描摹世态和唱词道白上,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明清两代,浙江杂剧、传奇交相辉映,《四声猿》和《长生殿》双星闪耀,后者取材于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极言其爱、其恨、其无奈,一时朱门绮户,酒社歌楼,非此剧不演、非此曲不奏,时人形容为“纵使元人多院本,勾栏争唱孔洪词”。自此而下,浙江的戏曲作品相承一脉、杂树生花,新近斩获“文华大奖”的大型红色越剧现代戏《枫叶如花》,神形兼备,唱作俱佳,呈现出混声合唱、男女合演、中西乐器合奏等诸多创新元素。
大型红色越剧现代戏《枫叶如花》剧照
其实,在悠远的历史长河和广阔的戏曲市场中,文人雅剧的创作演出,远非浙江戏曲的全貌,还需看到更多的地方剧种在其间蓬勃生发。明代海、余、昆、弋四大声腔,浙江居其二。清代之后,花部乱弹诸腔及地方小戏逐渐繁盛。据《浙江通志·舞台艺术志》记载,新中国成立后,浙江的各类剧种曾一度沉寂,20世纪50年代,整理、改编演出的昆剧《十五贯》和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得到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充分肯定,使浙江戏曲再次受到全国关注,进而走向复苏和繁荣。改革开放以来,浙江戏曲六夺“文华大奖”,越剧、婺剧多次登上春晚舞台,至今省域内仍存有18个剧种,58个传统戏剧类非遗项目。
1956年昆剧《十五贯》进京献演,《人民日报》评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
场
剪一抹舞袖轻摇烛影红,换一盏歌喉恰应琴弦转,扮一回生旦净末名动梨园行,此地耿相忆。
剧场是观鉴现实的风月镜,是亦真亦幻的桃花源,剧场形态变迁里折叠着浙江人的烟火岁华。如果你经过曙光路,定会被一座蝴蝶造型的建筑所吸引,这是根据《梁祝》化蝶意象设计建造的浙江小百花越剧场新馆,也是观赏浙江戏曲演出的最佳场所之一。虽然现代剧场已飞入寻常百姓家,但在宋元时期,汇集百戏、杂技、戏曲、歌舞的瓦舍勾栏才是士庶子弟的主要观演之地。《梦粱录》载:“瓦舍者,谓其来时瓦合,去时瓦解之义,易聚易散也”,《浙江通志·舞台艺术志》从现存文献中辑录82个南宋临安府的瓦舍,最大一个就在如今杭州的众安桥,内设勾栏13座。电视剧《梦华录》女主赵盼儿经营的“望月楼”,即是瓦子里的综合娱乐场所,提供表演、茶酒、点心等一条龙服务。
《梁祝》化蝶造型的浙江小百花越剧场
瓦舍勾栏在明代之后逐步让位于戏台。对很多浙江人来说,喧阗的戏台一直是烙在心头的记忆,那里有儿时的伙伴、游戏的串演,正如鲁迅先生《社戏》里所描述的:“戏台,模糊在远处的月夜中,和空间几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画上见过的仙境,就在这里出现了”,台上台下,虚实难辨,从而产生一种朦胧而美好的代入感。从明清开始的数百年时光里,戏台观演始终都是人们重要的娱乐方式。据调查,清代的浙江村村有戏台,甚至一村多戏台,陆游就曾赋诗描写过这种场景:“空巷看竞渡,倾社观戏场”。
时至今日,演出场所已从固定的舞台,扩展到街巷、景区,甚至进入人们日常生活空间。比如近年大火的乌镇戏剧节被称为“不关门的剧院”,游客来乌镇看剧、听剧,同时也编剧、演剧,每个人都是剧外景,也都是剧中人。
自《张协状元》起始,戏文杂剧,南北辉映,启明代传奇崛起,开清代花雅竞胜,至当代越地长歌,浙江戏曲赓续演进的历史进程在《浙江通志·舞台艺术志》中得以系统记述。该志系国内首部舞台艺术志,它像一座方寸毫厘间精心铺陈的展览馆,牵引着读者细细品味千年浙戏里的人、剧、场,同时也启发我们思考,戏曲何以与浙江携手千年,不负历代风光?习近平总书记说,“凡是名著、名曲、名画,无一例外都深刻地表现了当时的社会生活和人民群众的真实情感”,如何描绘艺术之花盛开的多彩画卷,讴歌人民意气风发的时代精神,书写文化强省建设的隽永篇章,一脉千秋的浙江戏曲或许可以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