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志对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都是一种让人望而却步的读物。自从我开始做贵州文化报道,我对地方志的感觉就像《魔鬼辞典》对“世界名著”的解释:“一种总希望自己已经读过,又总是没开始读的东西。”
而这次我找到了解决之道——一边阅读方志,一边行走地方。其一,对于一个喜欢旅行的人,只有对东游西逛的热爱能让我克服畏难情绪,和古籍以及生僻读物来一场“死磕”;其二,编纂志书这件事太专业太艰巨,我既然没实力也来不及参与,那就用我的方式,书写我所走过的贵州各地,用亲眼所见印证方志所述,并比较二者如何大相径庭、若即若离抑或一脉相承。这将是一次又一次旅途和一场又一场阅读,更是读书与行路的水乳交融和交相辉映——路途种种,其实就是在阅读脚下土地;书卷之中,也都是走不到头的万水千山。
贵州的各种志书,已知的源头在宋大观年间,《遵义军图经》是贵州第一部志书。到明弘治以前,贵州编纂了约60部志书,可惜如今已全部散失。留存至今的贵州最早的志书是明代弘治年间编纂的《贵州图经新志》,它是明永乐十一年(1413)贵州建省后官修的第一部省志,堪称介绍贵州省情的第一部“百科全书”。此后,贵州编修地方志蔚然成风,见于记载的明代志书有46部,现在存世的尚有8部。清代编纂的贵州志书有184部,虽有一些佚失,许多重要的志书仍然存留——谢天谢地,时间一去不回,历史诸多悬念。假如过往是出悬疑剧,那志书里的密密文字,就都是重要的破案线索。
即使在全国层面做个古代地方志海选,贵州也有一骑绝尘的佳作。清道光年间,由“西南巨儒”郑珍和莫友芝合编的《遵义府志》,被梁启超誉为“天下第一府志”。张之洞在其列出的清代二十五部省志、府州县志善本名录中,将《遵义府志》与《汾州府志》《嘉兴府志》并称为三部优秀府志。丰富的内容、严谨的考证、新颖的体例、典雅的文笔,以及对经济的重视和对民生的关怀等等,是《遵义府志》博得盛名的原因。但当我因为这本府志,去到山清水秀的沙滩村,寻访郑珍、莫友芝等的足迹,我又更看重有情怀又有实力的优秀主编对志书品质的作用,看重一个地方和一群人、一种文化现象之间深刻的关联。
成书于清代道光年间的《大定府志》,也很值得说道。该志书共计60卷70万言,所志地域包括彼时的威宁州、平远州(今织金)、黔西州、毕节县、水城厅,加上府治所在地(今大方),时间跨越两千多年。编纂该志的邹汉勋是晚清著名学者,更是中国近代舆地学奠基人。他在贵州先后主纂或参纂《贵阳府志》《大定府志》《安顺府志》《兴义府志》,本本都是叫得响的名志,他自己也成为名副其实的“西南方志名家”。
另一个赋予《大定府志》“名人光环”的是林则徐,他研究全国地方志,却只为《大定府志》撰写序言——写序还不够,他又盛赞《大定府志》的价值并不只在被书写的地方,其精神与思想实有利于天下后世之治。还有一个给这本志书作序的是翁同书,清代帝师翁同龢的兄长——这么一细数,《大定府志》从编纂者到“助阵嘉宾”,已经算得上“豪华阵容”。
跟着这些著名,以及那些非著名却自有路数的方志,我将如何行走贵州?我请教《贵州历史笔记》作者、贵州著名历史学家范同寿先生,他建议我“从黔北走起”,因为“贵州文化在黔北”,中原文化自汉代起就在遵义传播;我又请教我的忘年交、著名作家、书法家戴明贤先生,他说近年出版并在业界引发热议的《安顺城记》值得关注,并建议我采访即将来黔休养的主编钱理群先生;我再去问也闲书局主理人秋蚂蚱,他带我走到一排高大的书架前,指着一本本相关书籍说,也许能从中找到被人忽略的贵州秘境;我还约了《旮旮角角贵州史》一书的作者、专栏作家周胜先生聊天,想知道他用怎样的方法从古籍之中淘“八卦”......栏目启动前的这些请教和交流,最终变成了一场“情绪热身”,让地方志及其所链接的广阔天地与生动趣味,已先行将我的好奇和向往点亮。了解一个地方,从书本阅读到实地行走,都是路径;然而从这个地方有情怀有学养有才有趣的人身上获得智慧、体会温度,更是不可或缺。
光绪《黎平府志》。(黎平府志书局刻本)
时间不停,地方志的续写也不会止步。志书对地方的书写,就像衣裳之于发育期的孩子,即有尺码永远跟不上生长速度。在拜访贵州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之前,我的眼光只在贵州古代和民国旧志上,了解之后才知道贵州社会主义新方志编纂工作同样成绩斐然——率先出版全国首部减贫专志《贵州省减贫志》;与省交通运输厅、省发展和改革委于2021年共同编纂出版《贵州桥梁志》;此外还有《六盘水三线建设志》《黔东南州斗牛文化志》《侗族大歌志》《赤水丹霞世界自然遗产志》等等。进入中国名镇志和名村志丛书的8本志书,直接就可以作为我写作“读方志 行贵州”栏目的详细教材。而我并不需要背着厚重的志书上路,2020年12月全国首个省级方志云——贵州省方志云正式上线运行,我只需要带上手机,拨拉屏幕,就能以时尚的阅读方式,跟着志书游地方。
杜鹃花盛开的季节,我去到《大定府志》所志地域之一的黔西。酒店房间几乎每天被南来北往的客人塞满,只因附近声名远播的百里杜鹃正漫山遍野开得如火如荼。“黄坪十里杜鹃”,这是《大定府志》里的记载,指的就是如今百里杜鹃中心花区普底乡的花季盛况。到了20世纪80年代,黔西县志办成立,在编写《黔西县志·地理志》时,这片烂漫山花再次被发现、重视并通过媒体广为传播——我是多么喜欢这些故事,喜欢在古与今、书页与现实的延续和呼应中,体会一方土地的生生不息。
大约160年前,从“黄坪十里杜鹃”所在的大方普底走出,在福建永春州任州同知7年的黄思永退休返乡。为官清廉的他临行前为筹集路费就花了不少精力,加之彼时贵州境内兵事纷起,道路阻断,只能绕远路而行。路途艰险,各种祸患,导致他从福建永春到贵州大方,竟然走了整整半年。好在路途之中,他几乎是逐地写下了诗句。今天的我们读到这些文字,就如同听见从160年前传来的“路况播报”,获得一份真实了解贵州当日交通状况的宝贵史料——曾经这样一个贵州人,历尽艰辛回归故里,一路留下传世诗行;而今我们“读方志 行贵州”,在文字和脚步间勾连史实与现实,缝合过往与今天,岂不也是在穿山越水,回到故乡。
作者:贵州日报天眼新闻记者 舒畅
来源:贵州省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