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日一场研讨会上,有家具设计师在解读明式家具的设计智慧时,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即“我们究竟为什么需要手工艺?”
明式家具的匠师以近乎完美的方式解决了家具设计在材料、结构、功能及审美上的需求和问题:包括精选黄花梨、紫檀、铁力木等硬木,材尽其性地加以运用,对于天然纹理甚至树疖、疤结等“瑕疵”也能巧妙布局加以利用,将自然印记升华为审美语言;尤其榫卯的力学结构智慧,巧妙利用受力作用增强牢固性,且既是连接件又是缓冲器,预留木材伸缩缝或通过微隙容纳温湿度变化,实现刚柔相济的动态平衡;充分考虑人体工学并注重呈现家具的轻盈之态。但数百年过去了,今天的硬木合成加工技术已经以极高的性价比解决了材料的需求问题,不再依赖相对稀缺的天然材质;现代木作工具更具电动化、精密化特点,相对以往需要长时间练就的榫卯工艺精度,现在可通过数字工具速成;人们对于家具的审美不断更新且更加多元化,复刻古制不具必要性,那“我们究竟为什么需要手工艺?”
虽然从文化的意义上可以做出不同层面的辩驳,但从设计、生产的实践领域提出的问题,仍值得深思,它关系到一线实践者的认知和应用,也将是手工艺价值实现的第一个关口。
其实,在设计和生产领域里,便捷精准的工具、人为可控的材料、多样化审美需求的满足等,核心在于,工业化思维中对“效率”“完美”和“效益”的追求,即流水线上单位时间里有更多的产出,并用更短的工时占据更多的市场,尤其以标准化、零误差为荣,通过不断迭代更加精准的工具实现对材料的绝对征服。在这个高效且趋近于完美的系统中被排斥的手工艺,正是人工、人力、人的经验及情感的代表。因为在追求效率和完美的工业化系统里,包括人类的价值在内也嵌入了生产函数,人工人力本身可以被替代。
但问题在于,工业化的思维拒绝计算系统外的代价,包括生态、文化等。即使仅从审美意义上看,技术理性主义的高效生产系统必然排斥人的深度经验,零误差公差也将拒绝个体的独特性,而且标准化生产不断消弭文化多样性,甚至引发审美泛化的危机。以木质家具的设计生产为例,当普遍使用胶合板拼接,运用机器雕刻,家具表面无限趋近光滑,或以人造板覆压PET膜仿木纹,则剥夺的不只是材料的自然质感,还有多样性的文化内涵。事实上,对于材料的处理方式、结构逻辑、装饰语言等,不仅与工具和材料本身有关,更与地域文化、时代文化的显性表达有关,诸如斯堪的纳维亚家具、江南明式家具独特的风格也是文化语境的投影。如果说风格是活着的文明史,那么正是手工艺将抽象文化转化为可触摸的“物质方言”。如人类学家阿尔君·阿帕杜莱所言:“在手工艺消亡的地方,文明的复数形式(civilizations)将退化为单数的文明(civilization)。”手工艺文化的传承,本质是守护人类表达存在方式的多样性权利。
从根本上说,当AIGC能生成家具设计图,3D打印厂可以快速产出复制品,手工艺的价值已从“实用生产”跃迁为“意义生产”,其价值恰恰在于它的反效率、不完美甚至冗余,在于它的“不必要性”。在机械臂每数秒产出一件成品的同时,木匠仍用几百年前刨刀处理木材,则前者让我们跑得更快,后者使我们记得为何出发。手工艺不追求解决效率问题,而是解决存在问题,所谓“当世界急于奔向云端,手工艺是将我们锚定在大地的铅锤”,回答“如何作为有温度的生命体存活于技术丛林”,不忘记如何做一个人,保存那些让“人之所以为人”的缓慢创造,因而是一种自愈式的结构。手工艺看似低效的维度,其实具有机器无法复制的高维价值。或者说,手工艺提供的不是更便宜的器物,而是更昂贵的体验,包括正视瑕疵和缺陷,让物件成为有生命的叙事载体,珍视不完美的灵晕,以及与物质材料的对话和适应,建立人与自然的对话关系。
有人说,金缮工艺用黄金修补残器裂痕,是比抛弃更高级的消费哲学。在机器能完美替代人工的时代,关于“我们为什么需要手工艺”的答案变得更加清晰且深刻。
(作者系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