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文明与中华乐舞
中华文化是礼乐文化。圣人制礼作乐,礼序乾坤,乐和天地,教化天下,“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礼记·乐记》)。礼是天经地义,是最重要的秩序仪规;乐是世间最美的声音,是道德彰显。“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这个“艺”,狭义即指礼、乐、射、御、书、数。
礼和乐,即情和理,概括了人之为人最重要的两个方面。礼和乐,在我们的文明中是连起来读的。我们更强调礼和乐的统一性,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把它看成整体,不是二元对立,所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第四十二章》)。中华民族崇尚天人合一、情理合一,“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幼学琼林》),失礼之情与失情之礼,皆非至情至理。李泽厚讲“情本体”,“情”在我们的文化中,是本体论的一部分。
“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诗礼乐舞是合一的,这是中华文明的一个重要特征。中华乐舞,源远流长。沿着黄河的盘龙虬枝,从九千年前贾湖的骨笛悠扬,到蔚为大观的仰韶彩陶,再到青海的舞蹈彩陶盆,我们仿佛看到“於!予击石拊石,百曽率舞”(《尚书·舜典》);看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也是诗、歌、乐、舞的总集;继续向西,在新疆呼图壁县的康家石门子岩画——这个一处岩壁上集中了最多舞蹈图案的地方,我们看到了中华乐舞的生动繁茂,它和黄河岸边的舞蹈彩陶盆一样,其舞蹈语汇同样具有“词根”的意味:上肢的左右起伏旋转,让人联想到后来的胡旋舞、秧歌等,有龙行之象。
西域是中华乐舞繁盛之地
河出昆冈,玉出昆冈,乐出昆冈。
自古以来,新疆以歌舞名世,地处丝绸之路要冲的西域,是古代东西方音乐舞蹈交汇之地。相传黄帝的乐官伶伦,裁昆仑之竹为笛,模拟凤鸟鸣叫,造制律吕(《吕氏春秋·古乐》)。周穆王西巡昆仑,与西王母瑶池宴饮,《白云谣》与《黄竹歌》,歌舞唱答,乐而忘返,依依惜别(《穆天子传》)。在唐代,西域歌舞达到鼎盛,玄奘法师称龟兹“管弦伎乐,特善诸国”。百万人口的长安城,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巿,来自西域者近十万,除胡商、胡僧外,最多的便是西域来的歌舞乐人,宫廷大乐,西域尤多。“胡音胡骑与胡妆,五十年来竞纷泊”(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法曲》)。唐代乐舞,吹拂着浓郁的西域风,西域曾是中华乐舞的繁盛之地。唐宋以后,斗转星移,海上丝绸之路兴盛,伊斯兰教东传西域,西域渐趋沉寂。特别到了近代,百业凋敝,民不聊生,民间歌舞艺人自顾不暇、自生自灭。直至新疆解放前,当地已没有精通乐理、能听唱记谱、有研究能力的现代歌舞人才。
中华乐舞体现中华文明五个突出特性
包括西域乐舞在内的中华乐舞,突出体现中华文明的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百万年人类史、一万年文化史、五千年文明史,无论是渐得实证的神话传说、大量的出土文物,还是浩如烟海的史料文献、琳琅满目的岩画、壁画……中华乐舞融入中华生产生活,呈现出源远流长、万方乐奏、“多元一体”、生生不息、礼乐合一、以乐化人的社会景象。中华乐舞兴衰变迁的悠长曲线,又总是与中华民族的历史命运、民族融合、交流交往交融的发展轨迹高度一致。每当中华民族取得重大进步、迈入太平盛世的时候,也正是中华乐舞“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最为彰显的时候。中华乐舞强烈的历史表征特点,构成了反映民族身心状态的审美尺度、艺术符码和精神曲线。
丝绸之路,也是中华乐舞之路,它极大地扩展了中华乐舞的世界联系和历史影响,惊人地合乎“连续性、创新性、统一性、包容性、和平性”五个突出特性的概括提炼。新疆各族人民的乐舞天赋,在党的阳光照耀下真正得到施展。一首传唱至今的歌曲唱道:“越过重重艰难险阻,跨过无数高山大海,战胜严冬驱散风雪,迎来百花盛开。万里长空云消雾散,阳光多么灿烂,受苦的人儿喜笑颜开,在这解放的时代”(《解放的时代》,铁依甫江作词,于山江谱曲),古老的西域乐舞,在新中国、在新时代,排浪般焕发璀璨的光彩,进入最好的历史时期。
党领导新疆乐舞传承保护和创新发展
以木卡姆为例。木卡姆来源于汉唐大典,是典型的乐舞艺术。每部木卡姆的第一部分,至今仍叫“穹乃额曼”(大曲),它在木卡姆的三部分构成中,篇幅最长,历史也最久。解放前,新疆各族人民,除了与内地人民一样,深受“三座大山”的压迫之外,还遭受着宗教神权的严重压榨,伊斯兰经学教育一统天下,排斥乐舞文化,现代教育发育迟缓。到新疆解放时,偌大的新疆,竟无懂乐理、能听唱记谱、有研究能力的专业人才,民间乐人颠沛流离、自生自灭。承续了汉唐大曲遗韵的木卡姆乐舞艺术,此时已命若游丝,濒临人亡艺绝之境。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和政府高度重视和关心少数民族地区文化事业,在百废待兴、建设新中国过程中,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新疆民族优秀传统文化抢救保护工作,口头传续、濒临消失的民间文化珍宝得以重生。以万桐书为代表的内地学者,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放弃内地优渥的环境,奔赴新疆,不避艰辛,扎根边疆,和新疆的各民族艺人、专家一道,为抢救、记录、整理和研究木卡姆乐舞艺术奉献终身。
“一唱雄鸡天下白,万方乐奏有于阗”(毛泽东《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是新中国、是“解放了的时代”,为新疆的民族艺术带来命运的转机——党中央、毛泽东主席、周恩来总理,指示文化部派专家来疆,抢救奄奄一息的木卡姆艺术,为热爱歌舞的新疆人民派来了以万桐书为代表的音乐学家,古老的木卡姆,枯木逢春,重新回到人民中间。1951年3月,春寒料峭,肩负着中央的嘱托和新疆人民的期盼,万桐书等一大批内地音乐家来到新疆。他们一干就是一辈子,跋涉在戈壁和绿洲之间,用生命的甘泉重新汇聚出木卡姆的海洋。“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这功垂千古的壮举——搜集、记谱、翻译、整理和出版中国历史上第一份十二木卡姆录音,使中华音乐瑰宝——木卡姆重新回响在天山南北。
类似抢救木卡姆的故事,在新疆不胜枚举。新疆每一项传统艺术遗产,都是在党的领导下得以传承和发展的。解放前,新疆没有一家专业的艺术机构,没有现代意义的舞台艺术,艺术教育、艺术研究、艺术媒介更是一片空白。那些极富天分的民间艺人,大多没上过学,更谈不上专业艺术教育,都是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习得一技之长,从此卖艺为生,养家糊口,生活在社会的最低层。新疆和平解放之后,特别是在改革开放和新时代,县县设有文化艺术机构、专业艺术团体,新疆的民族艺术、特别是歌舞艺术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名家名作层出不穷、获奖不断,赴内地和国际广泛交流,“歌舞之乡”的美誉再次响彻神州大地。木卡姆艺术成功列入第三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成立木卡姆艺术团、研究中心和木卡姆学会,先后在新疆设立6个木卡姆传承中心,创作了一大批木卡姆主题的艺术作品。刚刚开幕的“第六届中国新疆国际民族舞蹈节”,是中国唯一的、专门以乐舞艺术为主题的国际性舞蹈盛会,国内外舞蹈团体的优秀作品轮番上场,登台献艺,歌如潮、舞如海,新疆人民又迎来舞蹈的盛宴。
抒写中华乐舞新篇章
在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过程中,新疆乐舞艺术大有可为。以乐化人、以舞和人,歌唱和舞蹈的身体最为美丽。我们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接近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归根到底是中华文化的复兴。在中国式现代化的进程中,中华乐舞不仅是社会精神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展现出文旅融合的无限潜力。浸泡在乐舞海洋里的壮丽山河,洋溢着青春升腾的生命力量,构成新疆魅力和气质的重要组成部分,汇聚起八方游客来新疆壮游的冲动。
习近平总书记说:“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在走向现代文明的大道上,在城市化、数字化、智能化的今天,站在远眺的山巅,中国人的心理需求、生活方式正发生美妙的转换:一手伸向星辰大海的未来,一手牵住五千年文明酿就的浓浓乡愁,这也为城乡融合、乡村振兴和文化传承发展,提供强大的势能,创造无限的契机。
在时代的舞台上,中华乐舞一定会不断绽放现代文明新光彩。
2023年7月22日,于昆仑宾馆
本文系作者在“第六届中国新疆国际民族舞蹈节”论坛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