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技术兴起后,人类已不再能垄断知识生产。在人们面临未知和不确定却又要决策时,古代的占卜算卦、中世纪的神谕启示和现代的科学技术,都曾经或至今仍是常见的求问对象。千百年来,人始终是求知活动中的知识生产主体,而如今的知识生产已从人延伸到了智能行动者。以DeepSeek为代表的智能主体将日益与自然人主体“并驾齐驱”,在特定领域里甚至超越于人之上,成为知识生产的主体。这无疑将是一场颠覆性革命。
为什么DeepSeek是新闻舆论工作的必争阵地?因为DeepSeek作为一种知识生产和管理工具,在特定情境下将定义何为真实、真相和真理,并塑造人的认知、偏好和行动方向。DeepSeek为求问者给出的答案,对于不同事实、话题和问题的彰显或隐匿程度,均关联着算法及其规则的价值选择。因此,就DeepSeek所提供知识服务的性质而言,无疑具有新闻舆论属性的功能。
第一,DeepSeek智能媒体将重塑象征权力的运行过程和机制。媒体权力是一种被公众认可和接受的界定何为事实及其意义的象征权力。象征权力(Symbolic Power)是与强制权力(Coercive Power)相对应的概念,强调施展权力的路径是说服(而非暴力),尤其是通过争夺观念、框架、规范、话语、视野和信念等而实现主导和宰制地位。
DeepSeek的工作模式强化了新闻与知识在性质上的交叠互嵌关系。二十世纪著名的社会学家帕克(R. Park)曾将新闻视为一种介于科学知识和日常知识之间的导向知识,其社会功能是帮助人们了解和适应外部世界。和知识一样,新闻被认为有助于培育知情决策且见多识广的公民群体,从而有助于一个社会的良性运转。
DeepSeek的知识生产水准高度依赖于人机互动,尤其是人的提问能力。这成为智能媒体时代新闻工作的一种全新形态。记者的天职就是为公众代行提问的权利,并将所得的信息结构化为故事和知识。而在人工智能时代,公民可以自行提问探求获知。著名教育家保罗·弗雷尔(P. Freire)的名言“没有提问,就没有知识”,强调求知者的能动和创造在知识生产中的决定性作用。在人工智能时代,提问水平仍旧是知识生产的前提条件。
第二,DeepSeek智能媒体将革新知识生产和知识管理的过程。DeepSeek深度卷入了原创、存取、共享和应用等知识生产和传播的全过程。关于事实知识与价值知识的生产值得我们注意。很多网民拿着自己创作的诗歌、绘画作品,请DeepSeek评价。据说DeepSeek都能给出皆大欢喜且有理有据的积极评价。这难免有娱乐戏谑成分。但是,在气候变化、乌克兰危机、中东问题、国际关系等一系列文化和政治问题上,DeepSeek答案中的态度立场,恐怕就不再是娱乐了。这些都是与新闻舆论工作相关的新情况、新问题。
第三,DeepSeek智能媒体通过影响个体的感知和偏好,而产生社会和文化政治影响。DeepSeek不仅具有反映客观存在之事实的能力,更具有生成因吻合人们内心偏好(可能是既有成见或偏见),从而被人确立为客观存在之社会事实的能力。
从社会建构理论视角来看,媒体无法如同镜子一样地记录事实, 而是始终受到个体偏好、组织惯例、习俗制度等诸多因素影响。媒体的事实建构和意义赋予,会有其特定的文化和政治后果。比如,媒体对于何为事实和真相的建构,就会影响一个社会的资财、声望和权力等稀缺资源的分配。以DeepSeek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兴起,将大大帮助人们寻找和梳理既有知识,也生产和生成全新知识,进而可能重构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成为定义何为事实真相(事实知识)、何为曲直正邪(价值知识)的"新掌权者"。
(作者系中山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