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风雨墙,从古看到今

2023-06-0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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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江之左淮之南”的“中国文学之乡”高邮,是全国两千多个县市中,唯一以“邮”命名的城市,邮驿文化根深叶茂、源远流长。公元前223年,秦始皇于此处筑高台、置邮亭,标志着高邮城的呱呱坠地。高邮湖、京杭大运河,一湖一河,水的灵韵千百年来一直滋养着这片神奇的土地。这里除了丰饶的物产,还有始终兴盛的文风。“婉约派词宗”秦少游、“南曲之冠”王磐、训诂学巨擘“二王”……他们都是高邮的历史文化名片。蒲松龄任职高邮时,写过一篇忧国忧民的《清水潭记》,盂城驿现有他的半身塑像,在高邮的不凡经历一定生动启发过他的《聊斋志异》。魏源皇皇百余卷的《海国图志》最终完成于高邮知州任上,他的《高邮州署秋日偶题》组诗展现了诗人衷情农耕、淡泊官场、呵护百姓的人格大境。
  到了当代,有汪曾祺担任高邮的文学形象大使,赵德清是汪曾祺“后援会”的骨干力量,以一己之力创办了全球汪曾祺热心读者共享的公众号“汪迷部落”。这个公众号有着鲜明的大众性,从中可以看出成千上万的人对汪曾祺的热爱;同时它又极具专业性,重要的汪曾祺研究成果都能及时在公众号上获得展现。“汪迷部落”成为阅读、研究汪曾祺日益增长的文献数据库,是中国当代文学“依托新媒体,走进民间”经典化路径的可贵探索。
  师承家乡高邮深厚的文化积淀、数代先贤独特的创作肌理和前辈汪曾祺的艺术精神,再加上多年来对文学苦心孤诣的渴慕与求索,赵德清突然捧出一部沉甸甸的小说集《风雨墙》一点儿都不意外。
  《风雨墙》中的“风雨墙”可实可虚。实,是指高邮马饮塘河畔真实存在的一堵遮风挡雨的墙。风雨墙最老的砖头,与建于唐僖宗时期的镇国寺塔的用料年龄相仿。虚,是指风雨墙作为一种隐喻,它是一块能够追溯到历史深处的时光镜鉴,照亮曾经的一切过往。而冠以“风雨”之名,则强调了高邮历史一路行来的曲折和艰辛,这也是这本小说集的主要题材,一如其中一篇小说的“题记”所云:“一段风雨墙,唐宋元明清,从古看到今。”
  《风雨墙》里的九篇作品,虽然各自独立成篇,但彼此血脉相通,倘若做一个连加法,可以连缀成高邮的百年历程。这当然不是巧合,而是来自作家前期的匠心设计:“《风雨墙》《胭脂山》《王爷英雄》等小说主要讲述清末民初的高邮故事,《船娘虹姐》《搓背王》等小说主要讲述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的高邮故事,《幸福啥滋味》《妈妈,我爱你》等小说主要讲述20世纪90年代至世纪之交的高邮故事,《三轮车夫二憨子》《家装人物轶事》主要讲述当代的高邮故事。”
  环境即人物,风俗即情节,高邮文化分布于所有篇什。《船娘虹姐》用清人宝鋆的诗句“三十六湖秋水阔,苍烟一点指高邮”开篇,高邮地理特色成为人物故事展开的深刻背景。小说进一步强调了“大运河是高邮人的母亲河”,男女主人公的情感发展与人生变化也随着大运河的波涛一道起伏,人文与自然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呼应关系。
  在《王爷英雄》里,作家借机移入顺治年间吏部郎中孙宗彝巧连“秦邮八景”的名作:“神尧仙山雪浪飞,晓月明灯玉女回。甓珠西湖邗沟柳,文台东门龙裘堆。”诗中依次内嵌“神山爽气”“西湖雪浪”“露筋晓月”“耿庙神灯”“玉女丹泉”“甓社珠光”“邗沟烟柳”“文台古迹”等“秦邮八景”。汪曾祺曾夸奖自己的家乡“这一切真是一个圣境”。王爷英雄的传奇生平大开大合,他曾上马杀敌,气吞万里如虎;又曾出走乱世,远游四海云淡风轻。王爷英雄的传奇人生与高邮的传奇环境合二而一、相得益彰。作家类似的引用绝非旁逸,它们与主要内容同样重要,甚至更为重要。
  在《搓背王》中,作家特别强调了赞化学堂。“赞化学堂”是老百姓的说法,它源于宋代的赞化书院,如今更名为“江苏高邮中学”。校门口对着府前街,府前街上有县衙。就连功课上无所用心的“大王”竟也知道县衙过去门上有块“高邮州署”的匾额。由“大王”来吹牛说“这里可有历史了”,显然能够收到一种奇效。作家又及时补白:“高邮州署衙门,始建于明洪武元年,包括大名鼎鼎的魏源在内,约有二十多位知州曾在这里办公。”能够在赞化学堂读书,搓背王“小王”不改文质彬彬,后进生“大王”也读了大学。
  小说集《风雨墙》整体上可以划归大运河文学,赵德清写的是运河儿女,创作背景选定运河,文字也浸透了水意。高邮在京杭大运河的下面,河堤高于高邮县城。汪曾祺小时候常到运河堤上去玩,他看船、看打鱼、看来来往往的形形色色的人生,这些都出现在他的《受戒》《大淖记事》《异秉》《故乡人》等高邮叙事里。被誉为“大运河之子”的刘绍棠,凭借《运河的桨声》《蒲柳人家》《荇水荷风》等展示的北运河,成为对中国当代文学的一大贡献。赵德清《风雨墙》中的人物与汪曾祺、刘绍棠笔下的人物,确有几分相似;包括雅俗共赏的行文风格,也带有些许“汪味”“刘味”,但更多的还是“赵味”。
  与小说集同名的一篇作品里,秀外慧中、一身傲骨的陈怡琪放下个体感情,不计个人得失,全心全意抚养革命者的后代;《胭脂山》中的贾沉香优雅端庄、重情尚义,以一种坚韧活出别样的诗意;《妈妈,我爱你》里的“妈妈”乔宛容,有梅(从雪堆里捡来的)、兰(倒是亲生的,却来自一场恋爱骗局)、竹(被遗弃的乞讨小孩)、菊(在福利院门口拾到)四个女儿,沐浴在母爱圣洁的光辉里,所有的孩子都如她亲生的一般。不论是写从前还是写现在,作家永远和他作品中的人物站在一起,人物是他的亲人,他是人物的知己。不把文字摆在高处,作家才能同人物促膝对谈,才能与人物同歌哭共命运。有多篇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作品里面的“我”自然不是作家本人,但决不缺少作家的气息与寄托。
  以生活经验为百姓作传,借小说技巧为城市述史。作家从不过分动用虚构工具,作品中的人物有很强的现实性,是从人群中走出来的,也可以毫无障碍地回到人群。纵使是那种陈年故事,也都隐含着一部“当代史”,因为作家一律把他们放到读者熟悉的生活中来塑造,这些人物因之变得可亲可近。人物是高邮子弟,情节是高邮传奇,赵德清以一种艺术真实来补充高邮的历史真实,他的小说值得作为城史的一部分反复阅读。
  陈年旧事是城史,正在发生的热气腾腾的现实也是城史。《幸福啥滋味》中的王开,历尽千辛万苦创业成功,竟在富贵的峰值处率性出走,繁华过后成一梦,没有感伤,却有一派返璞归真的释然。他对黄依依的感情从未表白,小说也不作铺垫,却一切尽在不言中,最后他能放下一切顾忌向黄依依求婚,可算是水到渠成。《三轮车夫二憨子》《家装人物轶事》是作家把目光转向城市的一个边角,只要肯端详肯发现,就会知道普通百姓也同样会是一个发光体。二憨子一出生智力就有些问题,但天性善良的他仍利用一切机会帮助他人,他与老梁头不是爷孙胜似爷孙;他英雄救美,等到了一桩好姻缘。《家装人物轶事》写的是从事家庭装修工作的人物群像,每个人都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做事。
  《风雨墙》带起了一股阅读热潮,赵德清却不以小说家自居。他在“自序”里说:“喜欢就读读,不喜欢就笑笑,毕竟也是‘游戏’之作,‘业余’之作,不甚考究,不堪推敲。”我们一般认定某个地方“文风极盛”,不会只是说那里出了一两位代表人物,听到了他们精彩的独唱,而是在时间上要有一条历史的纵贯线,空间上要呈现一种集体景观、一种气势恢宏的合唱。赵德清无疑是自谦,凭借实力,他可以当之无愧地跻身好作家行列。他提到的那种不是“专业作家”,只是“大众书写”“游戏之作”的创作尝试实际上非常宝贵。设想一下,若人人都记下自己感同身受的快乐和幸福,那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观,怎样的一种壮观,怎样的一种奇观。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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