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技迭代的语境下,科幻文艺正以前所未有的影响力走进公众视野。当我们沉浸于光怪陆离的科幻世界时,可曾思考过这样的问题:那些或表现未来人类穿梭于浩瀚宇宙、或书写人类与人工智能博弈纠葛、或借助未知异域和未明经验传达复杂语境中的人性反思的故事,只是创作者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的再现吗?其实不然,科幻文艺的叙事环节自带一套潜在的话语范式和伦理规则,它们规范着作者想象力的尺度,决定着故事的逻辑脉络,主导着角色的命运抉择,并最终通过叙述行为传递某种价值诉求。
科幻叙事的伦理尺度
伦理是对人类社会中人际关系道德情感维度的理论概括,包括两个维度:其一为理性伦理,强调规范性、观念性和准则性,是某种形而上的理性原则;其二为叙事伦理,强调体验性、言说性和隐喻性,是一种象征化的话语呈现,它通过叙述不同生命经验的故事来揭示理性伦理准则。因此,叙事伦理是一种“可见的信念”或“精神之力”,即依靠柔性手段对受众产生影响,以达成叙述者的价值意图。在传统叙事中,伦理规范常常围绕现实世界的人际关系、社会秩序与叙述者的职业规范等展开。但是,在科幻文艺叙事中,伦理问题却蕴含着独特的阐释语境和话语维度。
科幻文艺叙事的伦理价值尺度设定,一方面要考量其对科技发展的前瞻性思考所产生的警示作用。许多经典科幻文艺都曾设想过科技失控的可怕场景,这样的情节提醒着人们在发展科技时要谨慎权衡利弊,遵循基本的伦理底线,不能盲目追求技术进步而忽视可能的灾难。从这个角度看,科幻叙事有着引导社会大众理性看待科学发展的价值,它让人们提前去思索那些尚未到来却可能出现的伦理困境,从而提前防范。
另一方面,科幻叙事在人文关怀层面也体现着人类伦理实践的价值尺度。即便科幻故事发生在光怪陆离的异域或者遥远莫测的未来,其核心也依然不能离开对人性的深入挖掘。此外,科幻文艺中的人物在面对异于常理的科幻情境时所做出的选择,往往反映出最根本的伦理观念。这种叙事建构体现出爱、勇气、责任等伦理主题,让读者在科幻外壳下感受人性温度,反思人际关系与自身行为,自觉进行伦理规训。
科幻伦理的话语范式
科幻文艺常依托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构建方式,为读者呈现一个个迥异于现实的异世界,揭示极端情境下人类的生存状况以及各种“例外状态”。这些极端情境的想象力构建驱动着科幻叙事在不同维度呈现差异化的伦理范式,具体呈现为外化于叙事文本的“显性伦理”以及内化于叙事行动的“隐性伦理”。
首先,“显性伦理”又划分为社会情境“极化”所导致的社会性伦理状况与生存处境异变所生成的私人化伦理向度。它强调的是作为族群的文明系统之间的复杂关系带来的伦理反思。私人化伦理则用以展现作者对极端情境中的人际关系及其变异状态的态度、意向与判断。这种伦理状况本质上是叙述者个体经验的意义投射。
其次,内化于叙事行为本身的“隐性伦理”亦可称为“元伦理”,即叙事行为本身蕴含的伦理指向。它包括叙述者对叙事行为的自我认知、自觉规范与自主行动,借此凸显叙事者的伦理品位和伦理修养。
科幻文艺虽然构建的大多是想象性世界或超常规情境,但它们往往都具有指涉和映照现实的叙述功能。科幻创作者在叙述过程有责任准确呈现社会发展、科技进步、生存状况等带来的新问题、新变化,但也不能为了追求新异性情节而忽视现实中的伦理困境,更不能为了制造“惊奇感”“陌生化”“噱头性”效果而导致叙事行为“失范”。例如,在历史科幻作品中,叙述者为了强调某种古代造物的超常规性,可能会使用夸张、变异的手法,但也应注意分寸和尺度,特别应以科学理性来规范想象力,而不能引导读者使用现代知识经验“过度阐释”古代器物/现象,使之“神异化”而陷入“科学虚无主义”迷障。同样的,科幻创作者也不能在对超级科技或未来世界的想象中过分夸大其超凡属性,而让受众陷入对现实悲观、绝望或虚无的负面情绪中,如此就削弱了科幻文艺的审美批判力度。因此,科幻叙事行为的伦理制造的聚焦点应该在充分张扬想象力的建构功能时,也要强调科学理性和逻辑思维的正向价值,并尽力让其所呈现的艺术想象置于一般科学原理和规律的规训之下,这也是科幻伦理与其他叙事伦理的重要区别。
科幻伦理的价值旨归
基于以上讨论,科幻叙事的伦理指向就是在叙事的行为层面(隐性伦理)和内容层面(显性伦理)达成一种动态平衡,即在叙事过程中动用所有理性和非理性的、叙述和沉思的、可以昭示人之存在的手段,使叙事文本成为一种面向未来的“精神的最高综合”(刘小枫语)。由此,科幻文艺的叙事伦理就将指向两种主要的价值指引维度,即柔性的精神补偿、情感抚慰和道德干预,以及刚性的技术反思、人性批判和乌托邦比照。在此基础上,科幻创作者的叙事行为本身也应该被置于科学理性与人文关怀的双重伦理观照之下。
首先,科幻叙事集中展现了人类生存的“例外状态”,科幻伦理就应该在传统叙事专事精神指引和道德自律的基础上添加硬性的价值导引功能。在这样的设定下,苦难和绝境就会成为伦理检验人性善恶的风向标。恰如《废土》所展示的那样,它直白尖锐地揭露了末世之下“人之为人”这一哲学命题遭遇的复杂可能性,并在假定的时空场景里通过“极化”的“欲望描写”为读者重塑“人性之恶”与“文明堕落”的内在张力,从而构建出对极端伦理实践的“自反性思考”。
其次,科幻小说在极端情境中所刻画的人也会展现人性的积极向度,即他们即使身处绝境或价值冲突中也能坚守底线,愿意与他人分享、互助,努力在废墟上重建希望、构建命运共同体,证明即便在至暗时刻,高尚的品质依然熠熠生辉,完满的人性仍然光彩夺目。这种伦理展示阻绝了道德训诫的说教性,而以精神感召的方式来让受众获得情感抚慰,并自觉回归生命的正常状况。
总之,伦理问题是科幻文艺叙事的重要基石,叙事伦理在科学幻想中不断拓展着人类认知的边界,而科幻叙事的价值尺度正体现在它对科学伦理的警示以及对人文精神的传递上。因此,在想象和建构日常生活之外的超验形式与“例外状态”时,科幻文艺的叙事伦理就成为展现人性“极化”及其“祛魅”可能性的一面镜子,它把人类放置于伦理极限拉扯的“思想试炼”中,让读者清晰地认识到人性和道德的多元面向。正是这种复杂且真实的本质,构成了人类文明在宇宙中独特而又充满魅力的存在样貌,也让我们对自身有了更为深刻且清醒的认识。基于此,科幻文艺就为读者清晰映照出那些潜藏于日常表象之下的陌生化认知经验范式,从而在思想层面给读者以理智和情感的双重启迪。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媒介融合语境下中国网络科幻小说的阐释批评机制研究”(23XZW031)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贵州民族大学传媒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