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样的山水

2024-05-13 来源: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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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人喜谈山水,看似重复着什么,其实总能够流出鲜活之感。赵汀阳先生的《历史·山水·渔樵》一书中有句话,我以为很有道理:“山水以其自然身份而拥有无穷时间,因此能够以其不朽的尺度去旁观即生即灭的人事。”山水与思想,在文人世界里是被不断纠缠的存在,至今依然让人津津乐道。
  记得两年前读过庞井君先生的一组散文,文中多为野路、险滩间的随想,绕开了一般的游记的路径,形而上的冲动时可见到。这时候就感到,作者那么钟情于人烟稀少之地,是有着自己特别的期待的。作者学哲学出身,他的写作自然带出弦外之音,没有文坛流行的调子,旧儒的氛围也是稀薄的。文字之中,一种生命体验的味道弥漫其间,词语是在莽林与大川间熏染过的,其中不乏旷野中深藏的元气。
  认识庞井君先生多年,虽然交流不多,但感觉他对于问题的思考方式,与许多同行并不一样。后来知道,他来自承德山区,自幼在艰苦的环境长大,成长过程历经风风雨雨。他到北京读书后,亦未染上京派的学术之风,还保持着乡野间的率真。从其文章看,他厌恶都市里的浮夸和喧嚷,寄情于苍凉之所,但又非隐逸的表达,而是一种精神的漫游。古代的山水诗,一直透出几许老庄之气,我猜想他大概是不太喜欢田园归隐的姿态,很少士大夫气的。他的文章,难见依傍于他人的老调,而是欣赏不断追问,思考存在的隐秘。他将自己置身于陌生之所,看风云之变,听流水之音。拒绝小桥流水的趣味,在雄奇之地面对着认知极限。那篇《黑夜之美》,弥漫着漫漫的情思。远离了都市欲望的灯光和市井里的杂物,在头上的星空看到辽远之光,古人顿挫颖达、孤云生远之意,就这样悄然而至了。
  这就是个性。不那么在意读者,也不买流行文人的账。行文中不见柔媚之语,文气往还于雄奇险峻之间。历代墨客过于安于秀雅之境,独难驻足苍凉之地,这是一个问题。聪明的作家是远离这样的审美的,小说家阿城写过山间的历险,辞章飞动,《遍地风流》中有些自然景物的描写就回肠荡气。史铁生也常在空寂之所向天发问,就不被外物所累了。这类作者,向来是很少重复别人的思路的,不断挑战着自我。庞井君有一段话很有意思,能看出类似的追求:
  “中国古代文人足迹多止于峨眉山、青衣江一带,未曾放眼横断贡嘎雪山英姿、大渡金沙长河气派。我想李太白、郦道元、苏东坡、徐霞客倘游此境,当生发出怎样的文学想象,当留下怎样瑰丽奇崛的文章?古人已去,逝者如斯,倒是我平生最敬重的承德老艺术家关阔先生,临行前以魏碑笔法写的陈维崧南乡子一词,雄强深沉,神丰骨秀,与当下心境颇多契合: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残酒忆荆高,燕赵悲歌事未消。忆昨车声寒易水,今朝,慷慨还过豫让桥。”
  文字是豪放的,内中含着阳刚之气。由此可以知道作者的趣味在哪里。庞井君醉心于“寻象观意”的过程,返璞归真的情绪流水般冲洗着一切。作者的家乡属于内蒙古与辽西交界的地方,古来就是征战之地。记得承德作家陈福民有一本书《北纬四十度》,就写到那里人的气度与风骨。书中谈到“飞将军”李广,就大有奇气,不乏自豪感。后人凡到此地,无不惊讶此处的高古。宋代王安石《入塞》一诗,就感叹过这里荒云冷雨的凶险。承德历史深处的风云,值得打量的很多,至少在古人的记载里,柔性的、绵软的叙述腔调是稀少的。
  我于哲学知识只是一知半解,对许多话题不得要领。庞井君谈专业的话,我都不太懂,但言及精神哲学的那个“自由自然”的理念,觉得所言正是。他也从哲学家张世英、叶秀山那里体悟到了“去蔽”的意义。自然山水给人的启发甚多,作者强调的是一种“唤醒”意识,那些古老的遗存和未被尘世熏染的人的灵思,可以在苍茫之间得到呈现,将己身的体味和远去的灵魂相互交织,有一种愉悦。而“去蔽”则是对于流行词语的解构,将罩在人世的词语灰尘拂去。海德格尔所说的直抵本真,在“转变了的道说中把存有之真理开启出来”,也是这个意思吧。
  艺术家描写自然山水的作品多矣,古人对于莽原与冷道的写意性表述,或多或少隐含着一种神秘的体味。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临流独坐图》,就让人感到自然的伟力,特别是前者,画面感与一般的沉寂渺远的意象不同,在高高的山峰前,略显压迫之感,但似乎也流出无量的思考,显出物我互感的一面来。范宽自己就说:“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这大概是北宋文人一种心绪的反映。近代以来,山水在知识人眼里大概有了新意,与先前的感悟似乎有了不同。至于当代,各种风格似乎都是探索的一部分。我对于美术,了解很浅,但有时候在自己喜欢的绘画面前,还是有一种惊异、内省的冲动。这与好的作家的审美越界,颇为相似。前几日看到宁夏画家王晓明的油画作品选《大美之春》,觉得在野味里也散着几许默想。他的画作里几乎没有人,都是寂寞之土、孤独之河。雪天的鱼池,无人走的桥和稀疏的树影,令人感到其间有风,有诗,有未显之言。评论者称赞他“不夸张,不渲染,老老实实,务求留取大地与泥土的本真”。我觉得画家的这种追求,与思想者的追问和作家的沉思,多少还是相似的。
  庞井君说自己写散文,乃哲学思考之余的冲动,因为概念不足以表达一切,倒是感性的瞬间融有千思万绪。他的研究话题属于社会价值论领域,对于这些,我也是门外汉,知之不多,我想它纠缠着人类社会的复杂性原理,是一定的。有趣的是,最为人间性的题旨,却在远离烟火气的无人之地得之,那些不可言说、难以言说的体验,倒为作者提供了一种思想的注释。这是他的写作不同于一般同行的地方,因为带出了另一透视世界的维度。在凝视高山流水的瞬间,万千灵思游动,诸多内觉暗生,片刻间神移于林海,思流于云间,这或许就是他所云“自由自然”的境界。我觉得这近似于古人无我之思,但又无虚妄之态,内中也有现代性波光的闪现。如果在这里看不到他的忧患之心和一往无前的寻路之意,那大概不太能领会这些文字的深层寄托。
  我过去看前人的一些笔记,常常感到方寸之间蕴含着不尽之思,都可以细细琢磨。苏轼写山中之月,静谧中滚出了雷音,让我们久久不得平静;李叔同记闽南之感,草木间思绪纷纷;废名笔下的黄梅之水,飘出几分禅意来。这些特点在丰子恺、许地山等人的文章中也有,其间埋着非诗之诗、非文之文。文章之道,并非词语的游戏,乃无言之言、无语之语,那些飘忽而来的弦外之音才更有意思。
  忽然想起冯至先生有一本散文集《山水》,觉得是可以反复读的书,其中有一句话给我的印象很深:“我是怎样爱慕那些还没有被人类所染过的自然:带有原始气氛的树林,只有樵夫和猎人所攀登的山坡,船渐渐远离了剩下的一片湖水,这里,自然才在我们面前矗立起来,我们同时也会感到我们应该怎样生长。山水越是无名,给我们的影响也就越大。”我们知道,冯至是雅斯贝尔斯的学生,又心仪歌德和里尔克,哲学的修养是好的。但他偏偏很少写思辨的文章,倒是留下了《山水》这类小品,走的是另一条写作之路。其中深意,也很值得一思。在人迹罕至的地方触摸存在,聆听上苍的声音,就遇到了天地之书。这是独思的快慰,也是选择的快慰。细心的读者,对于这种思与诗的状态,不会无动于衷,引发一些自问的联想,也说不定的。
  (刊于2024年5月9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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