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争鸣:公共阐释的历史见证

2023-02-25 来源:《江海学刊》2023年第1期

  摘 要:百家争鸣是中国历史上公共阐释的最早范例,集中体现了公共阐释的构成要素、基本形态、实现过程,为公共阐释提供了充分的历史见证。百家争鸣构建了活跃的公共关系,结构了中国历史上最早且极具现代特色的公共阐释空间。经典时代的文明创造为百家争鸣提供了知识信念与知识准备,时代之问是百家共同关注的生命主题,天下诸子自觉参与是百家争鸣可能兴起的基本根据,主体、理性以及思想的批判与融合,集中成为百家争鸣的公共自觉。阐释的公共性成就了百家争鸣,百家争鸣见证了阐释公共性的力量,凝聚了民族思想文化的主线索。

  关键词:百家争鸣 公共阐释 公共空间 公共理性 公共自觉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时代中国特色文艺理论基本问题研究”(项目号:18VKX007)、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构建当代中国的文学阐释学:资源与路径”(项目号:20STA013) 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张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阐释学高等研究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与阐释学研究中心研究员。

 

  公元前五世纪至公元初年,长达 500 年时间里,以孔子为起始的诸子百家,在广阔的历史时空中,展开了一场奠定民族文化根基、塑造民族核心价值的思想运动,开创了民族理性自律与阐释自觉的伟大变革。百家争鸣是中国历史上公共阐释的最早范例,集中体现了公共阐释的构成要素、基本形态、实现过程,为公共阐释提供了充分的历史见证。百家争鸣的实践与成就表明,公共阐释的理论方向是正确的。阐释的公共性是阐释的基本准则,阐释在公共空间中展开,公共理性引导并约束阐释,阐释的有效性由公共理性所衡准,阐释的力量改变世界。 理解和证明这一点,对建构和发展当代中国阐释学的完备体系,具有重要意义。

 

  百家争鸣的空间结构

  百家争鸣可被定义为一场伟大的思想运动。思想的运动结构了中国历史上最早但极具现代特色的公共阐释空间。以阐释学的标准看,此空间尺度之大,要素之全,生成与演变过程之具有的东方特质,深刻区别于西方学者所阐述的各类古代与现代公共空间。表面上看,百家争鸣是形而上的精神运动,但它负载于多种可见的具体形式。由此,以百家争鸣所称谓的公共阐释空间,具有了可靠的物态基础。在这个空间中,诸多标志性事件和人物,为中国传统学术空间的创制与生长、公共阐释的长期演进和不断完备,提供了典型样本。我们辨析,百家争鸣结构了公共空间,其核心根据是,诸子争鸣构建了活跃的公共关系。这是物态空间具有公共意义的核心要素。参与争鸣的诸子百家,以思想和理论的阐释为纽带,在同一时空中,就共同关注的时代问题,持续对话、讨论、交流,构建了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依存的公共性。儒、墨、道、法以及阴阳、杂家等,既固守本己之一域,于学派传统之内自说自话,又以开放的态度,公开立场,相互对峙、争鸣,以独立执着阐释,努力争取承认。如此紧密的思想关系,结构了大尺度的公共空间。大尺度的根据,一是历史尺度广大。百家争鸣承先前二千年民族精神成果,启后续二千年民族文化根基。人类文明,包括古希腊文明时期提出的重大问题发见于此;民族文明与文化的长远动力追溯于此。从春秋五霸到战国七雄,东至齐鲁,西至秦晋,南至荆楚,北至燕赵,春秋战国之际的时代精神汇聚于此,民族融合统一的文化共性凝结于此。二是思想尺度广大。用现代眼光看,所谓儒、墨、道、法、阴阳、杂家等,本身就是不同学术共同体或独立的阐释空间。上至天道,下至人伦,举凡政治、经济、文化、社会,无不囊括其中。在此基础上,又有数之不尽的从属性、派生性的思想不断产生,容纳于百家争鸣的总空间之中,层层叠叠,累积效果巨大。其三,人才聚合广大。子学时代的伟大思想家无一遗漏,以后没有哪个时代集中了如此多地位崇高的大师,其弟子更是无数,世代传承,民族思想家谱系,此为端点。

  作为思想和阐释空间的百家争鸣,是有其物质形态为依托的,否则争鸣无处承载。主要有两种。一是私学。百家争鸣的诸多核心人物,均以私学为本,建立各种形式的教学机构,招揽天下人才,传授弘扬本学派思想。史有记载的各大子学多有门生相聚。孔子学生三千;“墨者为一有组织之团体”;孟子游说列国,“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其学问传授,多以本派师祖思想与范式为主旨,守其一道,衍生而下,虽有创新修正,但主要目的是一家之学的发扬光大。在此基础上,发出声音,百家争鸣。最突出的是齐国的“稷下学宫”。此学宫不是传一家一派之学说,不是收拢同一倾向和旨趣的学人,而是集诸子百家之众,容多种学派与思想共存,在同一空间中相互争鸣。“《史记·论六家要旨》和《汉书·艺文志》所开列的六家或九流十家,都曾活跃于稷下。”孟子是否稷下为师尚有争议,荀子三为祭酒当为定论。各派巨子集聚于此,著书立说,讲学授业,期会争鸣。春秋战国时代的主要思想流派几乎全部集聚于此,构造了与现代公共阐释空间基本相符的公共学术空间。二是学派。学派以思想领袖式人物为标志。百家争鸣时期,以孔、墨、庄、荀等为代表,各种可以称“子”称“家”的思想体系,皆为学派。以阐释学眼光看,如此学派,聚合弟子集中学问,已成为特殊形式的公共空间,在此空间中生产和膨胀的思想与学问,不仅对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建构和发展影响巨大,而且为中华学术文明的整体结构与衍变上升奠定根基。冯友兰说:“在中国哲学史各时期中,哲学家派别之众,其所讨论问题之多,范围之广,及其研究兴趣之深厚,气象之蓬勃,皆以子学时代为第一。”历史上无大争议六家,儒、墨、道、法、名、阴阳,均以创始人的独特学说称世,结构了民族思想与文化发展的基本形态。各学派有共同祖师、共同主张、共同范式。尤其是儒学,已然是中华民族文明传统的核心线索。

  百家争鸣作为精神、思想,进而具体呈现为阐释的公共空间,其一般特征是明显的。一为开放。所有具备能力的人都可以公开进入或离去,空间内的思想与言说是公开的,相互之间不仅作为物质形态的具体的人可以“被看见和被听见”,而且将隐蔽的思想完全公开于人,思想的联系和冲突生成了相互开放的公共关系。公共实现于开放,开放落实于公共。二为自由。进出自由,在小范围空间里,合则进,不合则出,譬如诸侯收拢的各方之“士”,经常出入多个空间,无拘束与限制。思想自由,各学派自由秉持相互差异甚大以至完全对立的思想与学说,自由发表言论,无任何拘束。三为平等。空间中的各学派是平等的。孔子虽为尊师,但学生可以对话,儒家最先发端,墨子、荀子可以批评、反驳,甚至痛诋不已。没有哪个人或哪个学说可以凌驾于他人之上。平等发言,平等交流,所以能够百花齐放。四为宽容。多种不同阐释取向或偏好在公共空间中长期共存。相互对立的观点,相互吸取补充,使各学派得以壮大,体系日渐丰满,学术不断进步。整整一个时代的百家争鸣,为古代思想史的完备图景提供了可能。

  如此一般的特点,各方评述甚多,无须赘言。值得特别讨论的是,百家争鸣空间中的主体意识及间性意识。所谓自由、平等、宽容等一般特征,必须建立于主体及主体间性意识之上。春秋战国时代,是古代社会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转变的过渡期。在这个时期,帝王、君主精神统治强大,尤其严格的社会等级,君臣父子,上贵下贱,士或知识阶层的主体意识何在?百家争鸣时期,中国会有主体间性的概念吗?先秦士子以清醒的主体意识进入百家争鸣空间是有事实为证的。孟子有志:“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庄子有狂言:“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荀子斥贱儒,然后称己:“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惰,劳而不僈,宗原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这些都是明明白白的主体意识,既自觉认知自我之存在,也充分认知存在之意义。至于主体间性,中国古代没有这个概念,但间性的意识,在文字制作之初就有表达。“我”原本为象形字,写作,为锯齿状的锋利兵器。以兵器向外保护自我,当然含有自我之外另有他人的间性意识。《说文·我部》:“我,施身自谓也。”就是“谓用己厕于众中,而自称则为我也。”曾子曰:“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吾”“我”之辨明矣。更深一层,从先秦子学大师的思想看,诸多重要观点是以解决主体间性问题为出发点的。孟子言善,荀子言恶,墨子言兼爱,就是以主体间性为预设的理论。百家争鸣的核心话题之一,是社会秩序与治理方式,本质上是因主体间性产生复杂社会问题的求解之道。足见进入空间,并在空间中上下求索的百家诸子,无一不是主体意识明确、主体间性意识明确之人。

  这就提出一个问题,在中国古代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时期,为什么会有如此鲜明的主体与主体间性意识?对此史家早有定论,是为官学下移的结果。学本在官,西周没落,东周败乱,王室独占千年的文化、思想、知识流入民间。新的独立的文化人由此产生,“士”成为阶层,文化分裂,思想分野,知识分界,开启了民族文明的新路程。正是因为有了民间私人之学,有了以孔子、墨子为代表的专职文化人的出现,生成了自我及主体意识,才有孟子清醒的“吾”“我”之别。当时就被斥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学子、士人,自知思想之价值,知识之力量,自觉区别于乡野市井,专为形上之事;自觉区别于其他形上之人,专为争鸣之事,正是如此主体与主体间性之自觉,结构了百家争鸣的公共空间。更进一步的问题是,在阐释学的构架下,官学为公,私学为私,如何由私学而生成公共空间?问题的要害是,区别官学之公,是统治者以公之名义管理国家,官学束缚于王权,无自由平等、协商对话可言,失去公共本义。私学之私,是独立主体私人之身份,而非束缚于私人范围。私人办学可以讨论交流,如孔子与门徒对话,实际构成公共空间,虽然范围有限,但要素具备。百家争鸣以私学为基,私学已是空间,私学众多,相互对抗并互融,由私而公,合法且自洽。我们可以理解,多数私学和学派很难区别(稷下学宫除外),但归根到底,阐释在公共空间中展开,空间中的阐释是公共阐释。阐释的公共本质,百家争鸣给予了历史证明。

 

  百家争鸣的公共前提

  阐释的公共性体现在前提的公共性。人的理解非由白板起。阐释表达理解,前提准备必须更加充分。阐释之所以公共,重要原因是阐释的全部前提,来源于公共,立足于公共,且在阐释过程中持续发生作用,使阐释成为可能。作为典型的公共空间,百家争鸣的公共前提丰富而阔达,为长达五个世纪的思想运动提供了强大动力与保证。

  第一,经典时代的文明创造,为后续500年的百家争鸣提供了知识信念与知识准备。这里的知识信念是指,以孔子为代表的诸子百家,确信前人创造和遗留的知识是可信的,具有值得后人传承并继续创造的基本价值。他们相信,无论赞成还是反对,前人的知识都是思想再发现和再出发的起点。所谓信念,支撑和推动百家诸子去发现、梳理、总结一切可能利用的旧说,或重释或阐释经典,生发自己的意义。孔子自谓:“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志在“上继往圣,下开来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充分表达了春秋战国一代,诸子大家对三代文明的信任与确证。这里的知识准备是指,春秋以前,夏、商、周的思想累积与演进是公认的。孔子有言,“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就充分证明了这个过程和成就。百家争鸣的重大主题,无一不是前代提起和深入涉及的。诸如所谓“德政”,《尧典》就有:“帝尧曰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所谓“天命”,《盘庚》就有:“先王有服,恪谨天命。罔知天之断命。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所谓“礼制”,孔子自言:“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可证礼之渊源。最通行的常识是,孔子系统整理上古时代的思想成果,删定六经,将春秋以前的文明成就,以文本形态而定型,为孔子本人及先秦儒学提供了思想资源。不仅孔子,其他思想者亦以三代文化探索与成就为基点,衍生和创造自己的思想体系。譬如《尚书》,作为夏、商、周的三朝历史记事,是先秦诸子思想立论的经典依据。据陈梦家统计,在先秦诸子的《论语》《孟子》《左传》《国语》《墨子》《礼记》《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九部著作中,引用《尚书》多达168条。对先秦以前的千年积累,庄子说,古之人即子学时代之前的搢绅先生,“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此言明确了三个问题。其一,春秋以前的“旧法”很多,且世代相传无明显断裂。这是文明和思想积累不断深厚的证据。其二,古有搢绅之士,也就是王官之学的创造者与承担者,对诗书礼乐已全面了解和掌握,有相当范围的扩展甚至普及。其三,官学下移之后,百家之学经常以此为话题,旧时之文化典籍是百家争鸣的基础。更重要的是,百家争鸣的源头,也就是上述以诗书礼乐为代表的上古典籍,本身是公共产品。从官学说,它的生产就是具有公共职责的国家行为,特别是所谓“书”与“礼”,就是历史与制度的整理和记载。“诗”与“乐”的原初形态是民间歌谣与舞乐的记述,经过采风进入王官之学,更具公共之特点。两者集中体现了“公”与“共”的普遍要素,是为民族体验与认知世界的知识基底与框架。百家争鸣以公共前提为起点而蓬勃兴起,空间中的思想家或曰阐释者,其公共性与公共职责明矣。

  第二,时代之问,是百家共同关注的生命主题,天下诸子自觉参与,是百家争鸣可能兴起的基本根据。阐释的公共空间,由不同规模的共同话题结构而成。阐释的公共性,由共同关注的话题,以集中讨论和协商的形式实现。诸如百家争鸣这样跨越历史五百年,遍及华夏大地的公共空间,若没有集聚几代以至十几代学人倾尽生命投入,没有他们世代关注的共同话题,一以贯之地讨论,坚持不懈地实践,是不可能存在并发生历史性作用的。百家争鸣的历史背景,普通的教科书都有记载。基本的结论是:王室没落,诸侯割据;国家分裂,战乱频仍;土地兼并,民众贫苦。社会制度由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所谓不言自明的天道、秩序、知识失去根据,给思想家、学人提出共同问题。如葛兆光所言,宇宙时空、社会秩序、个人存在,成为百家争鸣三个核心话题。但从当时的社会现实和民族的生存状态看,先秦以降的主要学派,共同认为春秋战国乃是国家与民族危机深重的时代。孔子言“礼坏乐崩”“天下无道”;孟子则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庄子说“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如此决定先秦各学派,以振济天下为己任,所谓“思以其道易天下”,当然成为百家争鸣最核心的问题。毫无疑问,无论从哪个视角看,这都是一个具有无限思想含量的公共性问题。此问题的公共性,为百家争鸣的兴起提供了强大动力。如此重大主题,赋予公共空间及空间中的阐释以特别意义。其一,空间黏合度极高。天下问题首先是存在论问题。国家、民众的存在,与诸子自身的存在为一体,生活世界与思想世界混为一体,生命问题、生存问题,诸子的存在方式与生命意义问题高度黏合,同时空内的各方人才投身于此,空间上的阔大,时间上的广远,空前绝后。其二,空间之经世能量巨大。百家诸子集聚于争鸣空间,尽力阐释本己之思,游说争取他人———主要是各国王室及强大的诸侯力量,以实现他们的政治理想。“孔子闵王路废而邪道兴,于是论次《诗》《书》,修起《礼》《乐》。”墨子赞赏“行为人筮者”,“其功善亦多”。孟子之学术以仁政为核心,其治学终极理想乃“治天下可运于掌上”。庄子则鼓吹“百家众技”“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荀子坚持“制天命而用之”;兵家直接为战争所用;农家为稼穑服务;法家全部论说为国家治理。后人所言“学以致用”,是百家争鸣的基本取向。其三,道器并重,涉猎广大。因为天下国家为思考和争鸣前提,形上之道当主流,然诸多形下之器亦被关注。《考工记》是古代手工业技术规范总汇;《墨经》反映了古代光学、力学、数学方面的成就;《吕氏春秋》总结传统农业重要生产经验。争鸣之百家,不仅为道,且亦器,所以百家争鸣绚丽多姿。此由时代前提所决定,不可复制。

  第三,空间公共性的特殊形态。百家争鸣的公共前提,决定了其空间形态不同于欧洲早期的公共形态。其根本区别在于,百家争鸣的空间不是独立的政治空间。空间主体不是独立的政治力量,不代表或不直接代表下层民众的利益诉求。他们积极为各种政治力量服务,以至为官为相,直接参与国家政治活动。实际表现是:其一,从经济上看,士缺乏独立性。百家争鸣的主体是官学下移后的“士”。由士所构成的阶层,处于贵族和民众的中间形态。士不是独立的经济主体,而依靠王室或诸侯赐予田地及俸禄生活。《国语·晋语》:“公食贡,大夫食邑,士食田,庶人食力,工商食官。”足以证明,士非贵族,亦非普通民众,只能定性为低层贵族。其二,从政治上说,亦缺乏独立性。经济依附决定了政治上不可能完全独立。士要为掌握国家或地方权力与资源的王室与诸侯服务,用自己的思想和智慧,说服和引导权力掌握者,以其政治理想去建立和管理国家。诸子参与国家政治活动,直接担任要职。孔子周游列国,做过中都宰、大司寇,教学之目的乃“学而优则仕”。荀子做过兰陵令,至于韩非、李斯,皆为其弟子,继商鞅、吴起之后,为秦国统一天下作出杰出贡献。其三,由此必然就是,百家争鸣的公共空间,不是一个在普通民众和国家之间的中间地带,代表民众批判和对抗国家的理想公共空间。其空间对话,不仅在诸子之间展开,而且经常是诸子与王侯、官员对话。此空间非与国家对抗,而是尽力争取为国家服务。以上三点,与西方公共空间的理论与实践大相径庭。综而述之,西方公共空间之主体为市场经济主体,是私有财产所有者,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所谓公共空间是国家与民众之间的独立领域,代表民众抵抗国家力量;活跃的空间主体也不以为官为目的,不参与实际的政治活动。与中国先秦百家争鸣同时代的古希腊的公共领域,似乎更纯粹一些。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类的思想人物,较之先秦诸子,具有更多知识独立品格,不将参与实际政治活动作为根本追求。这些思想人物经济来源相对独立,绝非国家之“养士”。他们位于国家与民众之间,以知识阶层和思想家立场,独立开展学术研究,而不代表任何现实政治力量生产言说。古希腊的公共空间,是纯粹的公共学术空间。造成如此差别的原因当然很多,但我们认为,同是轴心时代,两个国家所面临的政治现实课题完全不同。孔子及以后500年的思想家们所继承的,是夏、商、周,特别是周代祝、宗、卜、史的遗产,六经或六艺等等,更多地思考国家破裂之缘由、战乱之中的再统一问题。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古希腊思想家,继承希波战争以后伯里克利时代的文化成就,诸如荷马史诗、梭伦改革、德谟克里特的原子论,等等,更多关注的是民主政治、自然科学、纯粹的逻辑和思辨问题。同是“哲学的突破”,古代中国与希腊哲学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所谓空间的公共前提、其基础性力量、决定性作用,毫无歧义地摆在面前,震撼作为后人的我们。

 

  百家争鸣的公共自觉

  百家争鸣是公共阐释的典范。空间中的思想阐释者,以自主的公共意识,组织和实现阐释。应该指出,春秋战国时代的知识背景中,少有甚至没有公共意识,更没有公共自觉的概念,但是,公共的客观性,在一切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公共感知与公共行为,对于每一独立意识主体是天然具备的,关键在于能否“自觉”。参与空间阐释与争鸣的先秦诸子,其自我认知与自我阐释行为,充分实现了公共自觉。主体、理性以及思想的批判与融合,集中成为百家争鸣的公共自觉。

  第一,主体自觉。百家诸子参与争鸣,本身已是自觉主体了。更重要的是,一些代表性人物的主体意识明确,诸如孟子借伊尹之口以申明己志:“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此本极自大的自我认知与评估。正是由此,我们可见他的主体意识及其深刻的自觉。所谓“天之生此民”,是清醒地定位自我,有人称之为“宇宙的公民”。孟子自认为是先觉者,其人生责任是“觉后民”,而且他要以“斯道”,即自我之道觉悟“斯民”,并且宣称,天下唯有孟子自我能担此大任,所谓“非予觉之,而谁也”。此其一。孟子又言:“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孟子知其主体地位,亦自觉履行主体责任,以争鸣空间的阐释和辩论实现自我。清醒地自知,我在阐释。阐释为主体自觉行为。如同“我思故我在”一样,孟子自知“我辩故我在”,乃为“圣人之徒”。此其二。何止于孟子?百家争鸣空间中,每一位参与者皆清醒自知,阐释者在阐释。早有孔子、墨子,后有老子、庄子,以至荀卿、韩非,皆以阐释主体的自觉,坚持独立姿态、独立意志、独立个性,在百家争鸣的思想狂飙中,塑造了主体思想者的集体形象。此其三。主体独立并不妨碍间性的构建。首先应该确定,主体间性以主体独立为前提。各独立主体之独立,是间性可能建构的基础。无主体独立,无主体间性。其次,就思想空间的特殊意义而言,自动进入空间与人辩说,本身已是将他者视为平等存在,实为自觉的间性意识。空间中没有独裁者,相互平等言说与辩论是常态。孔子言“三人行必有我师”,已不仅是平等,而且是高看一眼,视他者为尊。再次,间性结构历史。先秦诸子空间同在,百家之说,此消彼长,结构500年间性历史。儒、墨、道、法、名、阴阳,相互独立于对方,不可混淆,不可替代,共同主宰了民族2000年的思想历史,建构了中华民族思想文化的主脉络。由主体自觉而起的主体间性,由论辩自觉而起的思想间性,百家争鸣的公共自觉,轨迹清晰。

  第二,理性自觉。先秦诸子能够创造思想,并在思想空间中争鸣,前提是理性的充分运用,是自觉的理性。百家诸子理性的自觉认知及运用,表现为多个方面。其一,以理性立人。人之为人,理性使然。儒家有五常,所谓仁、义、礼、智、信,为人认知生命和世界,处理人际关系的理性表达。与苏格拉底一样,在人与禽兽的区别上,先秦诸子作许多论述。孔子认为只养而不敬,与禽兽无别。荀子认为“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别于禽兽。敬与义是伦理概念与范畴,是高于一般认知的理性展开方式。自觉运用理性,此为基础性表征。义如此,其余各点当然如此。其二,以理性构建思想。这里的思想,既是现象及精神的认知结果,也是思想及思维的运行方式,即以理性构建思想。有一种评论是,“中国哲人在方法上更极注重道德的修养,以涵养为致知之道”。诸如庄子说“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这是中国哲学特色之一。但此并不能否定中国古代哲学家,包括百家争鸣时代的思想者,以理性认知世界,以理性建构思想,以理性阐释理论的努力和成就。孟子所谓“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则是纯粹的思维和理性要求。荀子强调“今使涂之人伏术为学,专心一志,思索孰察”,《大学》言“虑而后能得”,亦是强调思维之用,理性之用。可以判断,百家争鸣之能鸣,皆为思与虑而得之,皆为思与虑而阐之。其三,以理性检视理性。此为更高一级的理性和思维行为,是思想之思想。如果说儒家“一日三省”重于伦理之自我检醒,而以理性为武器,深入揭露认知谬误,则可为思维之思维的高级形式。诸如荀子,揭露“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大于理”,“私其所积,唯恐闻其恶也”,所谓解蔽之努力,可视为对人的认知和思维方式的理性反思。再如,诸子对所谓“前见”的辨识,是深刻的认识论与阐释学贡献。“前见”是现代西方阐释学极重要的概念,先秦诸子早已见及并加以反思,以求避免“前见”流为“偏见”,乃至“臆见”。《管子·心术》中的“静因之道”,提倡认知的客观方法,警惕先入之见对认知的影响。荀子提倡“虚壹而静”,是主张认知“不存先入为主之见,虽有所记忆,而不使所记忆的妨害所将接受的。所将接受的虽或与所已藏者相反,而仍能虚心的领受之。”以思维认知思维,对前见的认知与态度是理性和公正的。《吕氏春秋》中的“人有亡斧者”的通俗表达,同样是对前见的思维分析,甚至多一抺当代心理学试验的色彩。以理性认知理性的更大成就,是先秦诸子的语言与逻辑研究。语言是思维的语言,逻辑是思维对思维的规定。语言和逻辑为人类认知提供普遍的公共前提。百家争鸣是观念世界,是语言和逻辑构筑的世界。失去语言与逻辑的前提保证,无百家争鸣可言。超越于一切实在现象,专事语言与逻辑研究,为思想的生产传播制订规则,先是墨经,次是名辨,再为后期荀子集大成的逻辑思想,在认识论、知识论以及思维科学意义上,可为百家争鸣理性自觉的最高表征。

  第三,批判与融合。百家争鸣,是百家诸子理性的公开运用。参与争鸣的主体,自主和自由地运用理性,而不被他人束缚和强制。争鸣本身就是公开运用理性,以批判的姿态阐释本己思想与主张,争取他人承认,实现其政治和学术理想,以至掌控天下。百家争鸣由批判而起。孔子述而不作,是以西周盛世批判春秋乱象;墨子激烈反对以礼仪传统为核心的儒家学说;老庄一流的避世玄念从根本上与孔孟入世立场对立;儒法之争可被视为百家争鸣,特别是战国后期的根本之争。大的流派如此,各学说内部的批判同样生机勃勃。韩非子说:“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同一流派之间分歧也大。同是名辨,惠施的“合同异”不同于公孙龙的“离坚白”;同一师法,墨分楚墨、齐墨、秦墨。至于法家,总体取向一致,但从李悝到吴起、商鞅,从申不害到韩非子,或重法,或重术,或重势,各家主张差异明显。上述情况本是历史常识,但以公共理性为度量,有特别不同的意义。公共理性是约束的,而具有约束力量的公共理性,如何赋予批判以原生动力?集中到一点,公共理性是独立的个体理性,是公开运用而综合结构的。公共理性既是理性运用所必须遵守的一般规则,同时也容纳独立理性主体的情感、意志以及鲜明的精神理想。公共理性主张个别理性的充分独立。个体理性的独立性越强,公共理性所生产的公共性就越强。在同一空间中,就共同关注的现象和问题生产话语,独立理性的超越与自我超越的冲动,是公共理性不断进步的充分且必要条件,因此,公共理性宽容并鼓励创造与批判。理性的批判与反批判,当然成为百家争鸣的核心动力。

  子学融合,既是百家争鸣的历史过程,也是其重要成就。百家之争在批判中走向综合,已是历史定论。荀子将战国以来的思想精华汇聚一身,培养出如韩非子、李斯一类对国家统一作出贡献的法家代表人物,开启了法家思想与实践。秦相吕不韦纠集门人撰写《吕氏春秋》,对诸子百家加以全面综合。春秋战国以降,关于天、地、人的各种思想与知识“逐渐从零散走向系统,从偏执变为兼容”;“在演进与系统化中,逐渐有了一个统一的形上的终极依据”;“知识与思想的形上基础与形下操作,也就是古人说的‘道’与‘术’才得到了沟通,并形成一套规范和模式”。百家争鸣终于站在历史巅峰,为结束分裂和战乱,实现国家统一作出贡献。如此过程,在阐释学意义上,给予我们深刻启示。启示的核心是,阐释的公共性及其力量。

  阐释的公共性要求,阐释不可背离公共理性的普遍期望。阐释空间中的公共理性,是空间中全部个体理性可通约要素的最大组合,各方理性关切决定了公共理性的阐释选择。具有理性的独立个体,生存于现实生活,形而下的生存状态,其感受、体验、认知,是形而上理性的立足点和出发点。同时代的阐释者,毫无例外地“心同此理”。正是心同此理的一致性,生产了公共理性的普遍期望。脱离普遍的生存关切,脱离理性的一致期望,无论多么玄奥的阐释都难入主流。百家争鸣的民族和国家背景是空间理性结构的基础要素。结束战乱、富国强兵、民族国家的统一诉求,是独立理性与公共理性的最大期望,由分而合、由多而一、思想的融合、国家的统一,公共理性约束下的百家争鸣为此贡献了思想和理论准备。此为百家争鸣,亦为空间中公共理性及公共阐释的最高实践价值。

  阐释公共性要求,阐释的确定性追求永恒。诸子百家为何争鸣?答案是唯一的:每一个人都确信本己的思想与理论正确。所以,坚信自己正确的百家诸子,执着己念,坚定不移地相信,争鸣一定有最终结果。此为百家诸子确定性追求的动力。在知识论意义上,先秦各大学派,相信世界与未来可知。就是道家,也以认知和追求道为终极目标。否则,无道家之存有。极度不相信语言的老子,洋洋洒洒五千言,精妙绝伦,他自己相信自己的语言否?所谓知识从零散走向系统,统一的形而上终极依据有了不言自明的性质,道与术融合并形成规范和模式,皆为确定性的不懈追求,获得了一个时代确定性的结果。确定性追求是人类的永恒追求。在不确定的环境下,创造和把握确定性,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手段。当然,任何确定性都是相对的。而正因为如此,确定性追求以及相对的确定性更加可贵,必须努力地追求而不是放弃。物质世界的认知如此,精神世界的认知亦如此。百家争鸣的思想运动,以其公共性成果,证明了这一点。

  阐释公共性要求,人类精神与思想进步必须走“容”与“融”之路。百家争鸣之为百家,因为容。此容表现为任何观念与思想,都容纳于同一空间。任何独立主体,都可在空间中阐释张扬本己之见。共容而共存,失去他者本己不在;共存而共容,因容而“盛也”。共存阔达,此当是公共题中本有之义。百家争鸣最终凝聚了民族思想文化的主线索,为后世用之不竭,共融是根本。百家之言从历史来,然未断历史,且有光大发扬;百家之言各有短长,然相互汲取,万川汇流,此当为公共之归宿。任何阐释以公共性实现为目标,必须在容与融上下功夫。坚持协商而非强制,力求共识而非独断,思想才可能进步。融亦包含融于时代潮流,为时代演进注入精神动力。诸子百家走在时代潮流前列,为国家治理提供方略,为世俗生活提供准则。理想主义贯通经世致用,创造了世代承继的话语之源。若背离时代,背离时代的容与融,任何人、任何思想,都将被湮灭。

  阐释的公共性成就了百家争鸣。百家争鸣见证了阐释公共性的力量。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赵 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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