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步入21世纪，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技术蓬勃发展，在此背景下,文学的价值和意义正面临严峻挑战。文学，以其超越物质利益的内在魅力，引导人们触及灵魂深处，体验无私与纯粹的心灵之旅。而文学经典，更能跨越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赋予当代读者以批判的锐眼和文化多元的丰富视角。诚然，人工智能如ChatGPT在文学剖析上展现了出色能力，但在洞悉复杂情感、传达独特人性之声的领域，尚无法完全取代人类的深刻感悟。因此，捍卫和弘扬文学在技术时代的重要性和价值，对于重塑人文精神、应对时代挑战至关重要。

　　关键词：文学价值 人工智能时代 人文经典 跨文化视野

　　作者马克·威廉·罗赫特（Mark William Roche），美国圣母大学德语文学和哲学讲席教授。 谈稼宇译

　　毫无疑问,我们所生活的21世纪是一个技术飞速发展和生态危机并存的时代。在这样的时代中, 文学和人文学科的重要性似乎在许多人心中逐渐黯淡。在人文学科的内部，文学本身也逐渐被忽略，甚至文学自身的研究也存在不少问题和一些不良倾向。文学所扮演的确切角色和能发挥的积极作用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和探讨。在技术时代，文学的重要性体现在哪些方面？要如何捍卫和弘扬文学的价值? 

　　困惑与希冀：当下文学研究的危机 

　　作为一名深耕美国文学的教授,我自学生时代便觉察到,这一道路既充满诗意的魅力,又有时会让人陷入沮丧的迷茫。文学在我眼中展现为一个复杂动态的独立世界,既神秘诱人又与尘世生活紧密相连。其中所蕴含的思想、人物的复杂性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然而，我也逐渐发现,并非每个人都对文学怀有同样的热情。在与同行们的交流中,我惊讶地发现某些教授更像是勤劳的采石工人。他们沉迷于不断收集新信息，撰写各类文章与书籍,攀登职业生涯的阶梯。对于文学这一富有灵魂的研究对象,他们似乎并无深厚的感情与理解,仿佛失去了文学最本真的精神追求。 

　　在文学领域中,另一令人诟病的现象就是刻意追求表达的艰涩。我还注意到在当今学术界，人们似乎逐渐从文学的真实本质转向了对理论的冰冷探索。许多理论家不再被文学或文化作品的奥秘所吸引,他们的对话和争鸣更多地集中在理论的森严体系之内,充斥着难以理解的专业术语和学术自赏。也有学者沉溺于探究文学作品背后的历史细节,将之作为终极目的,却忽略了深入理解作品内涵的重要性。许多人似乎更专注于作品的历史语境,更为倾向于探讨作品的创作与接受过程,而非真实地沉浸于作品的美学魅力中。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解构主义以其独树一帜的方式对作品中常被忽略的边缘部分给予了关注,但也未能认识到将这些独立的片段重新整合到整体中的重要性。因此,解构地阅读,虽富有创造力,但往往过于片面,容易失去对整体的全面和均衡把握。更进一步讲,解构主义在理论上常常自我矛盾,它在试图否定某些概念的同时,又不可避免地预设了这些概念的存在。这一观点可追溯至柏拉图,他曾指出持否定性的立场在论证时往往潜藏着悖论。例如,那些声称“没有真理”的人,实际上已经预设了“真理”的不可质疑性。同样,那些主张正义的人仅仅是有强权者利益的人,也忽略了某些超验的辩论原则,如公平评估他人的观点,这就削弱了其论证的有效性。 

　　讨论技术时代文学的重要性,我主要受到几方面动因的驱使。首先,我渴望深入探讨文学批评领域的优势与不足,并为其中的基本原则辩护。其次,在面对人文学科在美国日益严峻的危机现状时,包括生源流失、教师职位减少以及资金向科学与工程领域的倾斜,我亦寻求应对之道。如前文所述,当前的文学研究呈现一种淡化对文学作品自身的关注和解读的趋势,转而更多地关注文学理论或仅突出文学创作接受的美学价值,而忽略了文学作品的内容本身。我希望通过讨论,揭示人文学科,尤其是文学的学习和批评,在大学乃至整个社会中都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我的目的不仅是捍卫文学的核心价值,而且向人们表明,即使在科技盛行的时代,人文学科仍有其独特和无可替代的价值，两者实则相辅相成。正是人文学科提供的深度思考和人文关怀,使得我们能够在科技浪潮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丰富的内心世界。 

　　此外,驱使我研究的第三个动因,与第二个动因紧密相关,那就是我迫切渴望在科技日新月异的时代背景下能够捍卫文学与文学批评的地位和价值。我们无可争议地生活在一个由科学、工程和技术主导的时代,这也是一个生态危机从抽象理念演变为现实存在的时代。站在21世纪的历史交汇点上,我们必须深入思考：文学与文学批评是否还能在这个多元化和快速发展的世界中找到自身的位置？它们的价值是否仍能在现今社会中得到充分的认可和证明？ 

　　当前,技术正在深刻影响和改变着人类的命运与前景。回望过去150年的历史,技术对世界的深刻改变已成为这一时期的主要特征。这不仅限于狭义的驾驭和改造自然，工具、机器和信息的创造与应用,更包括广义上的手段与目的之间理性关系的提升。科学技术在现代社会的主导地位同样也在高等教育领域得到了体现。例如,在世界大学排名中,艺术与人文学科的成就几乎被完全忽略。 

　　因此,我们必须致力于深入探索技术的影响,并提出这样的问题：文学如何回应技术,以及如何引领我们超越技术本身。我所关心的不仅是艺术和文学在形式与内容、生产与接受方面如何被技术创新所改变,还关心文学如何超越狭隘的工具性思维,展现其自身存在的独特价值。伟大的文学不仅有潜力改变人们的世界观和价值观,更重要的是,它作为一种终极目的本身具有无可替代的价值。人们沉浸于文学的审美体验,并不是为了从中获取信息并将其应用于实际用途；相反,文学阅读本身,就因其独立存在的特性而显得尤为重要！ 

　　2022年11月ChatGPT的问世更加凸显了这种研究与时代的关联性及其重要意义。尽管ChatGPT在众多领域展现出强大的应用潜力,但对于文学作品的独特韵味与深层解读,它无法复制亲身阅读的愉悦与收获。其算法擅长汇总基本信息,面对文学的细腻分析时,理解往往浮于表面,甚至陷于困惑,这恰好印证了人工智能与人类体验的界限。ChatGPT确实能提供剧情概要、人物描述、背景描绘、主题挖掘，甚至象征手法的分析。然而,至2023年4月我撰写本文时,它仍未能深入分析和对比文学作品之间的细微差异。它在建构不同观点之间的逻辑联系、处理讽刺和模糊内容方面尚显不足，更不用说有机地融合文学作品中有意义的引语作为论证支持了。或许未来某一天,ChatGPT能够胜任这些任务,但人们难免会怀疑它是否真能深入挖掘那些复杂、非常规的主题与问题,这些才是文学原创性的精髓所在。此外,ChatGPT也不能用于培养有教养、能够独立思考的成熟个体所需的智慧和品质,同理,它也无法替代人类的创造力。深入挖掘,ChatGPT还缺乏那种许多人所倾慕的个人化声音,这也是我撰写此文的原因之一。 

　　当今文学和文学批评在道德合理性方面越来越为人忽视。这一议题不仅被越来越聚焦于特定分支学科的哲学家所忽略,也被重视历史社会学议题和现实问题的文学批评家所回避。尽管文学批评家们善于自我反思,但他们的关注点往往集中在历史和社会学议题、现实关切、与意识形态或解释相关的问题上,而不是深入挖掘他们专业的核心原则,包括对文学和文学批评价值的反思。学术研讨常常沉浸在描述性的历史和社会学分析中,缺乏对规范性原则的探讨。在讨论学科的未来方向时,人们倾向于专注实用主义问题,例如研究生教育和本科教育的平衡,或如何吸引更多学生。跨学科的倡议也过于表面,仅仅强调视野的拓宽,比如简单地引入电影元素,却忽略了从文学的本质和深度出发去教授文学,导致文学教育的核心被淡化。我们的时代在科技主导和生态环境恶化的双重背景下,对于文学工作者应承担的具体责任和义务的讨论少之又少。对现代社会伦理挑战的忽视是导致当代文学批评陷入危机的主要原因之一。过分关注“如何”而忽视“为何”其实是技术意识的一种体现。 

　　超越技术理性：文学的内在价值与批判意义 

　　应该说，无论是主张“意义论文论”的理论重建，还是主张从“知识生产”和“关键词研究”视角进行文学理论的重建，均是当下学者切实有感于当代文论所处境遇而提出的理论构想，有着鲜明的问题意识和时代感，也体现了当前文学理论发展与重建的新方向。 

　　首先我们必须思考几个根本性的问题：阅读的意义何在？文学为何拥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在选择阅读的作品时,我们应遵循哪些标准？而文学批评家又肩负着怎样的职责？为了解答这些疑问,我从文学的本质价值和生命力出发,为美学和阐释学的核心议题注入了新鲜的见解。 

　　尽管聚焦于经典议题与审美理念,本文并未脱离现代文学理论的发展轨迹,细密分析了当前文学批评的强项与限制。时代的前行赋予艺术与文学研究以新视界,其中蕴含的创新思维尤其值得关注。但同时,一个疑问悄然出现：一些在过往时代更为常见且合理的探索,是否已被时代的洪流不公正地冲散或遗忘了？一种理论被时代淘汰,并不等同于其在哲思层面完全被推翻。重新审视在现代洪流中被忽略的某些问题,或许正是为现代性开辟崭新视野的捷径。 

　　继而我们可以重拾真善美之间的联系,试图理解它们在何种方面能够相融、相辅,又在何种方面彼此独立、别具特色。我认为,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已超越了日常现实,因为它更为贴近真理的深邃表达。日常现实,常因掩盖了对更深层意义及更本真世界的洞察,而显得如同幻象,这一遮蔽源自周遭环境的偶然性、表面现象以及直接的感官体验。虽然日常生活并非全然缺乏这种超越性的精神追求,但艺术却能在纷繁复杂的现实中凸显并启示一种更高尚、更超然的存在状态。 

　　与柏拉图、普罗提诺所主张的无感性之美为最高境界,以及黑格尔认为哲学因超越感官而高于艺术的观点不同,我追随席勒和荷尔德林的脚步,强调正是艺术的感性特质使其在纯粹理性的哲学领域中独具魅力。艺术通过其特异性和具体性,提供了比哲学真理更为直观与亲近的认识方式。文学通过讲述故事,不仅培育了人们对于受困者的同情、来自他人的需求与挑战的洞察,还增进了对寓德于角色的赞赏。如此的交流使人们洞悉新的道德观念,深化了感知,并丰富了情感深度。文学作品将抽象的理念融入具体的情境和生动的案例中,从而将同情心延伸至此前被忽略的人群及其正义诉求,并通过具体的叙事更清晰地阐述道德观念及其在新场域的适用。 

　　我在研究中特别强调,艺术作品中思想内容与表现形式的互动、形式与内容的内在联结,以及作品各部分与整体的和谐统一,以此揭示艺术品独有的美学价值。尽管生产和接受的美学都承载着各自的理论与实践意义,但我坚信,只有艺术品美学才能真正捕捉到艺术的核心精髓。在阐释学领域,我投入了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探讨了伽达默尔的贡献,分析了这些贡献的优点和局限性。我认为,文学评论家不仅应阐释文本,还应对作品进行评价。简而言之,文学研究的两大核心议题可归纳为：“这部作品的深层含义及其恰当的解读路径具体为何”以及“如何判定这部作品的优劣,并有效向他人论证我的评价”。 

　　在初步建构了理论框架后,我们可以转向两个具体描述性议题：一是技术时代的到来如何在其双刃剑的作用下,重塑了我们对当代文学标准的理解与接纳？二是涉及艺术作品的选题、形式选择以及艺术创作和接受的内在条件等方面时,技术又是如何深刻影响着艺术创造过程的呢？ 

　　在技术时代这一宽广的讨论范畴中,我着重指出了几个关键变化,它们或是与技术时代共生,或是在此时代经历剧变：首先，技术理性逐步占据上风,相对削弱了价值理性的影响力,这一变化深刻地左右了人们的价值导向与评价体系；其次,数量被日益推崇为衡量价值和界定卓越的主要标准,反映出评价尺度的显著变化；再次,科技进步在推动社会发展的同时,也促成了传统价值观的淡漠,以及在满足人类深层次情感和精神需求方面的不足,这一矛盾催生了广泛的心理落差。此外,过分集中于手段—目的的即时效用逻辑,仅仅追求短暂利益,却忽略了事物在时空连续性中的局限性,导致思考视野受限,难以透彻分析和应对长远的挑战与问题。 

　　当数量的增长与质量的提升分道扬镳时,一种本末倒置的逻辑便趁势兴起,这种逻辑缺乏内在的连贯性,与事物深层的价值和意义脱钩。以计算机这一时代象征为例,其价值常被简化为信息容量与运算速率,然而,这两者虽能解答一定范围的问题,却在面对那些关乎生活实质、追求更高理想的信息时显得力不从心。除非信息直接触及生活的本质,服务于高尚目的,否则海量信息的累积往往徒增噪音。计算机轻而易举地通过按键操作,即可无休止地搜寻并累积数据,但在这一过程中,对于为何这些数据值得探究、它们如何增进自我认知与理解他人本质的深入思考却变得稀少。我观察到,技术的便捷让我们沉迷于搜集事实、数字、日期及引用,生产出大量的信息。与过去世代相比,我们言说和阅读的内容,尽管丰富,却往往缺失了那种自然流畅、有机整合的内在联系。 

　　随着科技进步的步伐,一系列新颖的媒介形式,如图像拼贴、电影艺术和超文本等,涌入人们的视野。为了在这样的新兴媒体环境中保持竞争力,传统艺术门类选择了一条强化自我特色之路。就绘画艺术而言,它不再直接抗衡摄影的写实能力,而是转向内在,专注于挖掘并扩展其独有的艺术表现力。这一转变,虽间接源自技术的推力,却催化了绘画在色彩运用、形状构造及构图设计等方面的革新,进而影响到作品的内涵与表达。技术环境下的艺术探索,还催生了新的创作手法,比如表现主义诗歌中排比句式力度的加强,这恰是对时代特性的捕捉与反映。新的主题内容随之出现,既有的艺术流派也在这一浪潮中得到了新的诠释和发展。 

　　我们可以挖掘技术时代背景下文学及其批评的新潜力,探讨应如何塑造当代高雅艺术与文学批评的风貌,以及艺术如何深邃地剖析和响应技术时代的关键议题与挑战。文学多样化的路径展现了它对当前时代的积极响应,尤其是在科技进步导致内在价值认知逐渐模糊的当下,文学的内在价值更显突出。随着技术理性主义的兴起,捍卫文学的纯真本质,防止其沦为纯粹的社会政治或意识形态工具,变得尤为关键。在一个技术能轻易操控外界的环境里,接触文学这类超脱于单纯功能主义之上的领域,显得弥足珍贵。艺术品的欣赏过程自成价值,文学作为自主的目标,其内在价值凌驾于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结果驱动价值观之上,提供了一种超越的体验。文学像是一场无拘束的游戏,让读者沉浸其中,享受参与的喜悦,释放无限想象,超脱了纯粹实用主义的局限,其价值不在于达成外部目标,而是体验其固有的深意与美。这与当今社会倾向于将所有价值归结为工具性价值的现象形成强烈反差。那些被标签化为“有用”的行动,往往只在辅助实现外在目标时获得认可。然而,最具深远意义的,恰是被视为目的本身的存在——常被误解为“无用”。它们的真正价值,在于它们本质上的丰富与完美,而不在于作为达到其他目标的手段。文学的阅读,正是为了品味这份不依赖于外在成果的内在价值,颂扬“无用之用”的美学。 

　　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强调,审美体验是一种超脱个人欲望的状态,比如在鉴赏自然风景画时,并不会引发对饮水的需求,面对精美雕塑亦不会萌发占有的念头。文学据此引领我们步入一个超越实用主义疆界的领地,一个纯净无瑕的审美境域,体现为对艺术作品本真性的完全接纳与尊崇,视之为超脱物质功利性的精神实体。 

　　相较于那些仅以传递信息或满足即时需求为目的的浅层阅读,沉浸于经典文学作品的过程则深刻得多。这不仅仅是一个从字句间汲取信息的行为,更是一场触及灵魂深处的旅行,让人全情投入于作品建构的情感与美学架构中。细品这些杰作,意味着要深入探究其复杂精致的形式构造,耐心解锁隐藏的深层含义,对不断涌现的微妙之处怀有持久的好奇与追求,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在这一过程中,现实世界的喧嚣似乎消隐无形,读者被引入一个在现代快节奏社会中鲜为人知的静谧心灵空间。 

　　技术理性思维的扩张加剧了人们对纯粹、无条件沟通的向往。文学,特别是通过其两大核心主题——友情与爱情,为我们提供了这样的探索平台。正如读者与文学作品间形成的那份默契一样,真挚的友情和爱情同样超越了利益计算,它们根植于共享的价值观念和生命体验。文学以其独有的方式剔除了功利色彩,促进读者与作品间的联系跃升至一个共鸣与共享价值观的层面,超越了简单的功能性互动,成就了一种旨在寻求内在满足与心灵相通的高级交往模式。 

　　超越时代：文学的永恒性 

　　科学和工程始终在追求进步,昨天的知识转瞬便会过时,不再有关联性,也失去了应用价值。相较而言,艺术和人文领域的众多瑰宝则源远流长。人们不会用18世纪的生物学来探索世界,但却乐于通过阅读荷马、王维或莎士比亚的作品,来获取丰富的智性和美学体验,从而更加深刻地洞察人间百态。 

　　尽管时代更迭,鲜有人会断言这些文学巨匠的创作已丧失其时代价值。在艺术与人文学科的广阔天地里,那些构成伟大著作的要素——深刻的情感表达、多维度的品德塑造、广泛的学识累积及炉火纯青的艺术技巧——非但未因时间推移而黯淡,反而如同陈年佳酿,愈发醇厚。文学领域缺乏线性“进步”的观念,并非缺陷,反而是其穿越时空、历久弥新的生动证明。人类并非孤立于当代现实的孤岛,而是应当从前人的智慧中汲取营养,使之融入当下的生活经纬。 

　　重视并珍藏历史,是因为诸多人生难题无法单靠科技进步或纯粹理性剖析得到解答。文学巨著触及人性共通的深层次议题,深入探索这些作品不仅是对过往的回望,更是将“他者”从遥远的好奇对象转变为我们生活智慧的积极参与者。唯有当我们洞悉历史差异之下潜藏的普遍真理与恒常价值,与古典文献的交流才真正从表面的探究深化为深刻的学习之旅。维持传统与拥抱差异同等关键,将历史视为一个活生生的对话者,我们便能开启超越当前流行文化局限的全新视角与无限可能。 

　　古代文学作品宛如一扇窗,映照出当今社会渐渐淡忘的美德与特质,这些被忽视的珍宝或许能启迪我们,为现代社会的诸多困境提供另辟蹊径的解决方案。历史的洪流中,各时期都有其独特的美德光彩耀人,而通过研习前人的文学遗产,我们可以深刻感悟到那些在当下虽不显著却依然弥足珍贵的美德价值。在当今这个效率至上的时代,许多人误以为优雅已经不合时宜,且越来越少有人能以平和之心看待个人的经济状况与社会地位。忠诚这一美德的式微,既是现代生活节奏加速的产物,也与人际交往日益浓厚的功利色彩息息相关。与此同时,慷慨待客的传统美德也正逐渐减弱,这些变化提醒我们反思和珍惜那些在现代社会中渐行渐远的人文精神。 

　　此外,了解其他时代的文学和思想是摆脱当前流行观念和偏见的绝佳方式。接触前代文学,可以鉴往知来。以此来说,先前的文学正因不是现代产物,才能与现代产生共鸣并依然与当下紧密相关。接触多元文化有助于拓宽视野，批判性审视自身的文化根源。实际上,与过去的联系不仅能提供对现状的批判视角,还有助于人们拓宽自己的身份认同。 

　　康德的美学理论中,审美判断的普遍性概念为文学的社会功能铺设了更广阔的舞台。他清晰地区分了个人的私享快乐与普遍可共享的美感,强调审美判断超越了纯粹个体感觉的界限,朝向更广阔的社会共鸣。文学作品因此成为一种载体,它既展现了个体超越与自我实现的矛盾统一,也映射了集体意识的共鸣,反映了人们乐于分享美好的天性,并希望他人也能共享这份体验的愿景。席勒作为最早洞悉美学社会潜能的学者之一,揭示了美学不仅能够调和个体的内在世界,还能促进人际与文化层面的深刻和谐。 

　　在当前追求即时实用技能和期望明确解答的时代背景下,文学的解读需要借助复杂的阐释学工具来深入挖掘。现代性认知的一个重要转变,体现在价值观从单一、统一向多元化、细分体系的过渡。这一点在赫尔曼·布洛赫的《梦游者》中,以及从马克斯·韦伯到尼克拉斯·卢曼等社会学家的理论分析中均有体现。随着专业化的不断深化,各个学科领域发展出了各自的逻辑框架,工具性和功能性日益占据主导,人们专注于达成各自领域内的具体目标,却往往遗忘了更宏观、综合性的价值追求。 

　　相比之下,文学在培养整体感知方面展现出独特优势。无论是古典文学、现代文学,还是后现代文学,作品中各个部分与整体之间的有机融合一直是其核心特征,这使得把握整体意境变得既富有挑战又极具深度。文学教育的目的不局限于特定技能的精炼,更侧重于广义上的理解力培养,它倡导的不是过度剖析细节,而是强调部分与整体的和谐统一,追求清晰而非晦涩,注重简洁明快的解读方式。杰出的文学作品并非独立片段的随意拼凑,而是每一个组成部分都精心安排,相互交织,共同编织出一个完整的叙事架构。这意味着,尽管每个局部都有其独特性,但它们的真正含义只能在整体的语境中逐渐浮出水面。文学作品的阅读旅程,就是一段从零散到整体、从部分到全体的认知过程,期间充满了探索的喜悦。在整体结构的框架内,每一个细节都被赋予了更深层、更丰富的含义,引导读者向更广阔的思维空间迈进。 

　　要透彻领悟每个组成要素的内涵,就必须将其放置于整体的脉络中加以审视；反之,若要全面把握整体的意旨,则需先剖析各个部分的独立信息。这并不是说理解无望,而是强调部分与整体的相关联系能促使理解不断深化和完善。这也是探索文学的魅力所在：它能够锻炼我们在解读时既能细腻分离局部,又能统合全局,擅长在纷繁复杂的结构中揭示深层模式,找寻那些不显山露水的内在联系。 

　　玄奥深邃的文学作品挑战着读者去运用主观能动性、想象力和智慧来深入解读。一些作品中的留白激发了读者去探索不同解释的可能性,深化对作品的感性体验,从而赋予其新的生命力。接触复杂的文学作品要求读者超越日常思维,深入用心地分析,感受其内在韵律。这种阅读不仅锻炼了认知能力,还能培养对细微差异和丰富层次的敏感洞察。 

　　文学研究引导人们学会关注整体,而不是仅仅局限于零散的部分。一部作品的意义往往是逐渐展现的,只有通过反复审视各个部分,理解其中隐含的联系和规律,一个有机的整体才会呈现在眼前。不断探索作品的新鲜解读角度不仅有助于培养思维的灵活性,还能加强对作品广度和平衡性的理解与欣赏。 

　　在文学研究的过程中,学生逐渐学会了如何平衡和组织证据以支持或反驳某种解读。他们深入了解各种证据的运用方式及其优缺点,这不仅培养了他们的审美观念和辩论能力,还使他们意识到保持对不同观点和视角的开放和包容态度的重要性。精准解读的关键在于注意对比部分,不可忽视相反证据。学生们学会了预先整合相反论据,预见可能的反驳,从而提前克服困难或深入阅读。仅仅肤浅地阅读或者采取片面的解释都是不充分的解读方式。对文本的复杂性和包括对立元素的解读能增强读者与作品之间的真实联系,同时有助于提高学生对教条主义的警觉性,这在当前时代的公共话语中尤为重要。 

　　文学于当代社会承载的多元价值,远非上述例证所能涵盖。书籍是探索更为广泛价值观念的宝库。我不仅界定了评估文学杰作的标准,还在这一通常讨论框架内,纳入了针对特殊年龄段与生态意识的考量维度。面对一个工具理性盛行的社会,艺术的至高形态应避免直接对抗实用性,以免艺术沦为其工具,而应侧重展现其内在的、非功利的美。这类仅凭艺术性便引人入胜的作品,即便缺乏明显的时代坐标,亦能传递超越实用范畴的价值。诗歌,以其独特的纯净形式,成为内在价值的典范。同样,布局精巧的小说,虽初读似偏离主线,实则巧妙编织,终现深意。喜剧之下隐藏的深刻寓意,恰与颠覆常规英雄形象的创作意图相契合。在此情境下,视觉艺术,如绘画,因其直观展现生命力与内在美的能力,较之语言艺术,或更易吸引注意。印象派画作至今仍受尊崇,便是其内在艺术价值成功传达的明证。文学的真谛,在于引领读者超脱个体,达致心灵的升华,这样的作品历来备受赞誉。那些以创新视角呈现的跨文化跨时代的杰作,挖掘出诸如自律、无私与勇敢等常被忽视的美德。异国文化的文学作品提供了审视本土观念的新视角,而本土文学中那些要求深究细品、全情投入的复杂佳作,同样能引领精神的超越。评判文学作品是否达到如此境界,是一项需细致解析、洞察微妙的挑战,唯有深入文本肌理,方能评判。 

　　结语：文学交流的意义与启示 

　　伟大的文学作品以更广阔的视野引领我们洞察人生,借由他人的语言与故事丰富我们的理解。文学打开了我们的新世界,扩展了情感体验,唤起了同情心,并将我们引领至看待事物的不同视角。的确,要从自己的局部环境中抽离出来,最佳途径之一便是融入其他文化的怀抱,洞察自身文化中那些偶然的、流动的元素,触碰不同的思考范式,摆脱私人主观的执着固守。当我们沉浸在横跨不同年代和文化的作品之中时,自我反思与超越自然浮现。 

　　正因如此,我欣然与中国学者分享对文学及文学批评的独到见解,正如浸润古典与涉猎多元欧洲现代作品使得我文学视野大开,偶尔涉足亚洲文化的文学也拓展了我的感知力和知识面。 

　　第一次品读唐代诗歌巨匠王维的《终南别业》,其意蕴深邃,笔致精妙,已震撼我的心灵。诗中语言朴实无华,意象丰富生动,仿佛诗人以文字为笔,以想象为画：“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段诗文唤起了一种动态的静谧:水的形态流变,而其本质不变。最后两句透露出超越尘世喧嚣的满足与意蕴：“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这首诗巧妙地融入了禅宗智慧,包括其推崇超然物外和平静的精神。当我沉醉于美妙的文学时,真理以感性的方式显露出无上的韵律与风采,同时通过深入体验不同文化,我的视野变得无限开阔。 

　　古代中国丰富多彩的文学传统,涵盖了诗歌、歌词、哲学、散文等多个领域。这源远流长的文化瑰宝,不仅是历史镜头中的佳景。放眼当今,中国文学依然在世界文坛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当今时代,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人文学科似乎都在科技主导的世界中沦为次要一环。正如我在美国会见中国学者以及2006年访问中国期间所见,人文学者们仍然以虔诚的态度执着于潜心研究,他们对知识的满腔热忱溢于言表。我衷心希望这本著作能够鼓舞中国的学者、学生及公众,在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重新认识到文学与文学批评的深远意义。也期望我的思路能为他们的继续探索提供有益启发。尽管如今美国学术界的焦点已从古典名著转向当代文化研究,但我坚信,其他国家和文化仍会对卓越的人文问题和伟大的文学遗产怀有持久的热情和兴趣,无论是对自身传统璀璨瑰宝的探索,还是对外来文化底蕴的吸纳。 

　　在美国,我已教授中国学子近四十载。与他们的交流,仿佛打开了一扇窗,让我的视野得以开阔。衷心期盼,本文能带给中国读者新知,其在中国的接受传承,或许能激发出我未曾料想的全新洞见与思考。 

　　〔本文注释内容略〕

原文责任编辑：陈凌霄  马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