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人是文学人物画廊的重要形象之一,他们常常与消极、衰退甚至死亡等象征符号相关联。历代英国作家以精湛的艺术笔触对老年形象进行了持续书写:乔叟在《商人的故事》和《磨坊主的故事》中讲述年轻妻子背叛老年丈夫的故事,身体的衰老和权力的衰退使他难以真正拥有年轻貌美的伴侣;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将衰老的李尔王置于悲剧中心,位高权重的国王也无法摆脱衰老和死亡带来的威胁;17世纪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在诗歌《圣十四行诗之十》中质问死神,延续西方传统文化对死亡的探究;浪漫主义诗歌经常将老年人塑造成孩童的“幽灵化替身”;维多利亚文学呈现社会中的老年歧视,揭示人们对变老的焦虑,例如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中的哈维沙姆小姐遭遇婚姻变故,在仇恨的折磨下日渐老去,成为一个令人恐惧的女性哥特人物。
现代主义作家对衰老的焦虑逐渐变弱,他们笔下的老者拥有丰富的经验,更能洞悉复杂的社会变迁。20世纪50年代后,随着英国社会逐渐老龄化以及更多作家步入老年人行列,老年形象和变老话题逐渐从文本边缘走向中心,受到更多关注。金斯利·艾米丽、穆丽尔·斯帕克、玛格丽特·德拉布尔等作家都曾经以老年人作为叙述主体,或描述黑暗的老年图景,或努力改写负面的老年形象。当代英国文学的老年书写呈现出多样化、立体化和深刻化的发展态势,与老龄化社会问题互相影响与映射。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1919—2013)是当代英国文坛极具影响力的作家,她长期关注老年边缘群体,在创作后期,她更是将自身衰老的经历和感受融入文本叙述,思考衰老过程对人们意味着什么,探寻中老年人的精神成长之路,“被认为是老年小说的重要贡献者”。莱辛后期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天黑前的夏天》(1973)、《简·萨默斯的日记》(1984)、《又来了,爱情》(1996)呈现女性衰老的经历,揭示老年女性的生存困境,对老年边缘群体表现出深切的人文关怀。此外,莱辛的短篇小说如《放飞》(1957)、《老妇与猫》(1967)、《祖母们》(2003)等也对老年人进行了集中书写。本文以莱辛小说中的老年形象作为整体考察对象,综合运用列斐伏尔、福柯、段义孚等人的空间理论,分析老年人的生存空间危机、身体空间失序以及心理空间体验等,进而唤起人们对老年群体的人文关怀。
老年人的生存空间
莱辛通过具体的空间意象言说不同种族、阶级和性别身份老年人的生存境况。在非洲故事中,以老酋长为代表的非洲老者扎根于古老的部落村庄中,代表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精神,将村民们凝聚成一个社区共同体。《木施朗加老酋长》中的白人女孩闯入非洲村庄,看到一个与父亲的农场截然不同的世界:精心装饰过的棚屋、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淡定从容的村民都传递出宁静祥和的生活气息,使村庄成了“一个价值确定的平静中心”。老酋长和村里的十几个老者盘腿坐在大树下,犹如佛陀一般充满智慧,代表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威。非洲老者们本可以在属于自己的国度中诗意栖息,但殖民势力的入侵打破了他们平静的晚年生活。老酋长代表村民们与白人农场主交涉村里山羊践踏白人农场田地的事情,谈判以失败告终,村民们被迫搬到一个更偏僻和贫瘠的法定土著保留地。该小说收录于短篇小说集《这原是老酋长的国度》,莱辛在标题中便揭示了白人殖民者侵占他人土地的现实,表明自己的反殖民立场。殖民者以武力征服老酋长的国度,消解非洲部落的社区共同体,冲击传统的非洲文化,非洲老者被迫流浪,失去了精神栖息之地。
莱辛笔下那些身处伦敦都市的白人老者也同样遭遇了生存空间危机。非洲老者扎根于乡村共同体中,受到村民的爱戴和尊重,都市老者身处更为私人化的冷漠的城市空间中,更倾向于将自我“拴在”私密的家宅世界中。家是存放记忆和情感的档案馆,年迈的老人希冀在熟悉的家宅世界中与逝去的生活发生情感链接,建构安全感。《老妇与猫》中的老妇赫蒂苦苦追寻安身立命之处,却无法获得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生存角落;《简·萨默斯的日记》中的莫迪居住的地方破败不堪,但她仍需用生命守护这个岌岌可危的生存空间。都市底层老人对家宅的追寻往往被居无定所的空间危机所解构,赫蒂和莫迪的悲惨遭遇揭示了福利社会的虚伪假象。
当破败的家宅无法成为老人的精神栖息之地时,他们能否在福利社会为老年人规划的养老院中诗意栖息呢?非也。福柯认为养老院是“介于危机差异地点和偏离差异地点之间”的权力空间。被视为“无用之人”的老年人经常被“流放”到社会边缘,以保证资本主义主流世界的“正常运转”。莱辛笔下的老人不断抵制此类权力操纵空间,在逃离中寻求更为自由和更有尊严的老年生活。老年人通过自身努力或许能够逃离养老院空间的“囚禁”和社会的“改造”,但随着年事渐长而出现的身体机能衰退却使其难以避免与医院发生关联。在福柯看来,医院是“类似于监狱”的空间,权力通过医院对身体进行明显或隐秘的规训。老龄化社会的到来凸显医院的重要性。在医生的协助下,老人对自我身体进行审视,确保身体健康,完成社会对个体的身体规训。莱辛通过老年人在医院中被物化和客体化的遭遇,揭示社会权力机构的运作,凸显老人被动的人生处境。非人化的家宅空间和机构化的养老院、医院等具体空间形式言说现代老年人的生存空间困境,凸显莱辛对老年群体的深切关怀。
老年人的身体空间
身体是生命的根基,岁月的印痕总是首先铭刻在身体之上,凸显老年人与年轻人的差别。容颜的衰老、机能的退化、疾病的缠扰等身体话语都彰显出老年人衰退、被动的人生处境。列斐伏尔认为“全部(社会)空间发端于身体”,莱辛对老年人的身体话语进行细节聚焦,凸显老年人独特的生活体验,揭示隐秘的社会和文化话语对老年人的身体规约。西方文明对青春和美貌的推崇使人们对年老引发的容颜衰老和身形走样产生焦虑,老年人通过化妆、染发、美容等形式装扮成“年轻人”,但在年龄歧视盛行的社会中,身体的修辞性表征也无法使老年人摆脱边缘生存困境。身体焦虑引发的老年装扮叙事是莱辛批判西方文化所盛行的青春崇拜的主要方式。在短篇小说《两个老妇人和一个年轻女士》(1992)中,两个迟暮的老妇人竭力打扮自己以向出版商兜售她们创作的回忆录,但年轻出版商却将她们异化为“银发”和“金头”两个身体符号。衰老的妇人们与邻座的年轻女郎相比毫无竞争力,职场中的年龄歧视对老年人来说充满挑战。
在莱辛看来,拥抱走向衰老的身体是老年人建构自我身份的第一步。《天黑前的夏天》中的中年女性凯特在质疑社会为女性规约的妻子与母亲角色的同时,也慢慢接受身体衰老的现状,她拒绝染发、放弃精致的发型和优雅的服饰,进而抗拒男性的凝视,通过精神的成长抵御身体的衰老。主流思想认为老年不仅意味着容颜的衰老,还包括激情的衰退。德勒兹将身体看作一台巨大的欲望机器,但只有年轻的身体才会激情外溢,老年身体常被看作静态的、羸弱无力的空间,变老的“重要意义”在于不再为激情和欲望所困扰。莱辛积极挑战社会中所盛行的老年刻板印象,强调老年人拥有追求爱情的权力。在小说《又来了,爱情》中,莱辛讲述老年女性萨拉爱上比自己年轻的剧团演员比尔的故事。这场跨越年龄的爱情故事令人激动,但同时也布满荆棘、令人不安。萨拉的爱情故事最终以失败告终,她渐渐接受自己的老年身份,但追求爱情的过程使萨拉的晚年生活变得更为多姿多彩。
老年身体不仅被认为缺少激情,而且常常被打上脆弱和疾病的标签。在人生的最后阶段,老人往往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掌控能力,面对身体的背叛陷入无边的恐惧。《简·萨默斯的日记》详尽描述老年人的便溺、失禁等身体失序,揭示了身体危机给老人带来的羞耻感,呼吁人们应对老年人表示更多的关怀。身体空间是莱辛揭示老年人生存困境的一种方式,衰老引发的身体危机困扰着老年群体,他们或许可以通过精神的成长抵御身体的衰退。
老年人的心理空间
空间既包括物质维度也包含精神维度,对中老年人心理空间的探索能够呈现更为立体和动态的老年空间图景。荣格心理学和苏菲主义等理论为探究莱辛笔下老年人的心理空间提供了理论基础,莱辛在叙述过程中综合运用回忆、日记和梦境等叙述手法,呈现中年女性变老的心路历程和复杂的老年心理,强调老年主体身份的建构之路。
回忆叙事是老人重访人生,回望逝去风景的一种重要方式。它提供了一种远距离的审美观照,有效连接历史与当下,不仅有利于老人进行自我疗伤和身份重构,而且能够为年轻听众提供人生启迪。在《简·萨默斯的日记》中,莫迪的回忆向简呈现一个努力捍卫生命尊严的倔强老妇的生成过程,强调老年身份的动态建构,同时也启迪简反思自我人生。该小说采用日记的形式进行创作,却颠覆传统日记体对日期的严格标注,在简的日记自述中穿插莫迪的回忆和简在杂志社的工作,交替使用过去、现在和将来等时态。这种独特的叙述方式在解构线性时间之流的同时并置了各个生命阶段。生命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人人都无法避免衰老的到来,简在日记的当下讲述中不断回顾历史,展望未来,在照顾莫迪的过程中获得面对将至的老年阶段的精神力量。
梦境也是莱辛呈现中老年人心理世界的一种重要方式。在荣格看来,梦境是做梦者内心自我的一种写照。《天黑前的夏天》中反复出现的海豹(seal)之梦象征了主人公凯特对自我无意识领域的探索。在走出家庭生活的那个夏天前,凯特被封闭(sealed)在传统社会为女性规约的妻子和母亲角色上。凯特的离家之旅与反复出现的拯救海豹的梦境遥相呼应,受伤的海豹代表凯特被尘封的(sealed)真实自我,当凯特将海豹送回大海的怀抱时,她也获得成长的力量,拥抱正在走向衰老的全新自我。
老年形象贯穿于莱辛漫长的创作之路。她早期创作的非洲故事中的非洲老人象征传统的非洲文化和历史记忆,殖民势力的入侵使其难以实现“老有所安”的夙愿,莱辛借非洲老者的生存空间困境批判殖民势力的破坏性。在资本主义社会“恐老”文化的影响下,都市的老年生存空间更是受到严重的挤压。莱辛对身处社会边缘的底层老者表达了深切的同情。她将自身变老的经历融入她笔下中老年人的故事中,强调中老年人应该坦然面对年龄挑战,实现从关注身体到关注心灵的超越,以丰富的精神追求建构别样的晚年风景。老年生命在莱辛笔下得到了升华:《又来了,爱情》中的老人追求浪漫爱情,为老年生活增添诗意色彩;《简·萨默斯的日记》中的莫迪得到简的悉心照料,跨越亲情的共同体纽带温暖了晚年生活;《放飞》中的老人勇敢面对现实,由亲情建构的代际纽带促使老人获得精神成长。莱辛的老年书写呈现丰富多样的老年生活图景,建构了晚年生活的多种可能性。
(作者系福建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