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子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在孔门享有崇高的地位。但自宋之后,随着孟子地位升格,“孔孟”几乎成为儒学的代名词。“颜、孟之辨”的出现,似乎意味着孟子对颜子地位构成了冲击。
事实上,颜子在宋儒的评价中,只是稍微低于孔子,而往往是高于孟子的。从行迹方面看,程子说:“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圣人无迹,是一种最高境界,颜子的行迹属于略逊一筹的微显,而孟子之迹是著见,这就清楚排出了孔子、颜子、孟子之间德行境界的高低。
在为学方面,颜子是学为圣人最成功的典范。颜子这一案例的存在,证明了圣人是可学的,这也是宋儒推崇颜子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此而言,孟子不如颜子。程子云:“颜、孟之于圣人,其知之深浅同,只是颜子尤温淳渊懿,于道得之更渊粹,近圣人气象。”又云:“孟子之于道,若温淳渊懿,未有如颜子者,于圣人几矣。”如果将为学分为理性知识和德性修为,那么在理性知识方面,颜子和孟子对圣人之道的认知是一致的;但在德性修为方面,颜子对圣人之道的领会与实践程度则高于孟子,所以颜子表现出的气象与圣人更为接近。
然而,宋明理学汲取孟子学说为多,这是儒学史上无可争议的事实。因为孟子有《孟子》传世,而颜子却没有相应的著作,应该说孟子的思想学说是更加有功于后世儒学发展的。甚至今天我们谈起儒学,还是言必称“孔孟”。那么,为什么孟子在儒门的地位没有后来居上,反而颜子自始至终要高于孟子呢?这是本文要重点讨论的第一个问题。
这一问题的实质在于,孟子的思想学说对于中国儒学发展的后半程具有奠基性作用,这是颜子所不及的。在后世儒学的传承和发展上,孟子的功绩胜于颜子,所以颜子无功而享有比孟子更高的地位,似乎难以服众。
程子解释说:“颜回在陋巷,淡然进德,其声气若不可闻者,有孔子在焉。若孟子,安得不以行道为己任哉?”张载亦云:“颜子未成性,是为潜龙,亦未肯止于见龙,盖以其德其时则须当潜。颜子与孟子时异,颜子有孔子在,可以不显,孟子则处师道,亦是已老,故不得不显耳。”程子与张载都注意到,颜子的德行境界极高,却隐于陋巷而缺乏事功,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有孔子在世。在礼崩乐坏之际,以孔子为核心的儒家群体无法将先王之道付诸实践,孔子周游列国而不见用即为例证。此时,儒家能够有所作为之事,是将先王之道载入经典,传诸后世,等待世道清明之时再予以实现。将先王之道载入经典,其功绩在于为万世立法。而颜子生逢孔子在世,儒家应有的事功已由孔子做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颜子虽为潜龙,只需淡然进德即可。
孟子之时则不然,墨子、杨朱的学说流行于世,此时孔子与颜子均已不在,圣学不彰,那么行道的重任就落到孟子身上。也就是说,颜子之潜与孟子之显,其实是由时代的境遇决定的。假使颜子身处孟子之时,也会自觉承担起传承与发展儒学的重任。所以程子说:“人有颜子之德,则有孟子之事功。”这就说明,颜子在儒门拥有崇高的地位,主要是由德行决定的,而不是事功,因为事功本质上也是由德行决定的。
至此,本文要讨论的第二个问题是:既然颜子拥有极高的德行境界,那么他与孔子的细微差距究竟在哪里?一直以来,颜子的形象接近于完美,这导致其与圣人的细微差距常常被忽略。然而,这一种有意无意被遮蔽的缺憾,正是本文所要追问的。
《论语·子罕》记载:“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孔子这一声“惜乎”的慨叹是一种惋惜嗟叹,然而问题在于,孔子之叹的内容是什么?是对颜子进学勤勉却不幸早亡的痛惜,还是对颜子学习缺点的遗憾?前者是对颜子德行的赞许,后者则是批评,两种理解有根本区别。
包咸认为:“孔子谓颜渊进益未止,痛惜之甚。”意思是说,颜子进学不止,即使德行境界已然极高,也丝毫没有松懈,但不幸早亡,于是孔子才有“惜乎”之叹,其背后蕴含着孔子对颜子德行的高度认可。后世皇侃、邢昺、陈祥道、杨时、尹焞、朱子、钱时等均持这种观点。如钱时说:“见其进,未见其止,所以叹颜子之能自强不息而惜之耳。”所以,《论语》此章内容是表彰颜子自强不息的进学精神。
这种历史上的主流观点,维护了颜子的完美形象,然而也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另一种解释。如果说“进”与“止”是相反而言的,那么孔子只见到颜子的进取,却不见颜子的停止,为什么会是一种批评?在我们的生活观念中,进取当然是值得肯定的精神,然而毫无止境的进取是否值得称颂呢?
张载提出:“中正然后贯天下之道,此君子所以大居正也。盖得正则得所止,得所止则可以弘而至于大。……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智,具体圣人,独未至于圣人之止尔。”儒家的最高境界是不偏不倚和无过不及的中正、中和、中庸形态,没有达到中庸境界的情况一般有两种:过与不及。普通人之于中庸境界,往往是不及。而根据张载的阐释,颜子好学不倦、践行不止,并且具备仁智美德,但始终没有达到圣人“止”的境界。也就是说,颜子在进取方面突出,但是这种未能居于中正的过度进取,反而成为颜子为学工夫的不足。
想要达到圣人境界,自然需要择善固执、勤勉进学。但是当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过度刻意思勉于进学,反而妨碍走向德盛仁熟、从容中道的圣人境界。所以,“止于至善”强调的是,最终的至善境界关键在于“止”,而不在于进学。颜子认为孔子的境界实在太高,“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于是在进学上践行不止、欲罢不能,最终导致进学上的过度,未能得中而居。
胡宏亦说:“颜回欲罢不能,未至文王纯一不已之地。孔子所以惜之,曰:‘未见其止也!’止则与天为一,无以加矣。”如果说圣人的天地境界是一种从容中道、自然而然的至善境界,那么颜子之于圣人的细微差距,就在于孔子所指出的“未见其止”。所以,孔子之叹不是对颜子的简单赞许,更蕴含着对颜子之失的指明。包括孔子平常对颜子的教诲,譬如“克己”“四勿”等,其实都是节制性的教导。这也显示了颜子进学的刻苦勤勉,然而其缺憾也在于过度刻苦勤勉。
当然,本文对颜子为学之失的阐明,并非对其完美形象的贬损,而是追问颜子之于圣人境界的细微差距所在。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突出了孔子至善境界的真正高明之处,即儒家对中道的终极追求。孔子之叹所蕴含的中道追求,也能为当前社会问题的思考提供启示。
(作者系山东大学儒家文明协同创新中心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