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战争在东南亚历史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尤其对华人社区而言,这段创伤记忆如烙印般难以抚平,也激发了作家们的创作灵感。东南亚文学语言多样,但英语最终成为许多华人作家进行身份表达与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选择英语创作拓宽了他们的读者群,并为他们提供了通过第三语言重新审视身份与历史的视角。东南亚华人作家运用多样化的叙事手法,反映多语种、多民族文化认同的复杂性,重构创伤、记忆和认同的关系,浓墨重彩地展现出华人社区战后重建自我认同与文化根基的过程,使得他们的作品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与文化韧性。
战火与集体记忆。东南亚华人英语作家的作品中,集体记忆是重要且持久的主题,它不仅是个体记忆的集合,更是族群经历的痛苦、荣耀与挣扎的汇总,对身份认同和文化传承有深远影响。
马来西亚华人作家欧大旭(Tash Aw)的《和谐丝庄》(The Harmony Silk Factory),以主人公林强尼的视角揭示华人社区在战火中维系文化与身份认同的经历。他的叙事冷静而内敛,细腻而全面,活灵活现地再现了人物复杂的内心冲突与情感,反映了华人社区在战后重构记忆、重建身份与归属感的艰难历程。
相比之下,菲律宾华裔女作家塞西莉亚·曼格拉·布雷纳德(Cecilia Manguerra Brainard)的《当彩虹女神哭泣时》(When the Rainbow Goddess Wept),书写女性的坚韧在对抗战争伤害时的力量。她通过女主角伊冯娜的视角,描绘战争如何摧毁家庭与社区,尤其是女性如何通过团结与坚强重建破碎家园的过程。
这两位作家的作品以二战为背景,却没有一味呈现战争残酷的一面,而是探讨创伤性记忆在文化延续与重建身份认同中的积极作用,因为集体记忆是维系族群文化和认同的基础。
伤痛与家园记忆。战争不仅带来了身体和心理的创伤,还深刻影响了家园记忆与身份认同。在东南亚华人作家的战争书写中,家园的丧失与身份的迷失是他们作品中常见的主题,创伤并不局限于个体层面,更涉及对家园的深切依恋与身份归属的困惑。
马来西亚华裔作家陈团英(Tan Twan Eng)的小说《赐雨》(The Gift of Rain)通过主人公菲利普的双重身份,展现了他在战争中的复杂情感与身份转变。菲利普最初为了保卫家园而战,随着局势的发展变化,他逐渐意识到战争不仅仅是个人与家庭的危机,更关乎国家与民族的存亡。他的身份转变反映了华人作家将个体的家园记忆与集体的国家责任相融合的思想转变过程。陈团英以其细腻而抒情的写作风格,通过优美的语言描绘人物内心的挣扎与文化认同的复杂性,尤其擅长通过描写自然景物,诗意地反映家园的失落与人物的内心世界。
菲律宾华裔作家夏尔森·翁诗杰(Charlson Ong)在《巴尼亚加:战歌》(Banyaga: A Song of War)中,通过跨代叙事展现了三代移民家庭在战争中的身份转变与家园记忆的变化。他的作品雄浑有力,在史诗般的叙述中凸显了战争对家庭与家园的破坏,表现出个体在破碎中寻求新的身份归属的痛苦挣扎。翁诗杰通过多重叙述视角和简洁有力的笔触,勾勒出华人在战争中从个人意识逐步向集体乃至国家意识的转变,呈现了战争中的身份重构与文化记忆的独特性。他的叙事风格虽然简练,但充满历史厚重感,揭示了动荡时代中的华人社区逐步承担更广泛社会责任的过程。
尽管陈团英与翁诗杰在写作风格上各具特色,一位以细腻的情感描写见长,另一位以宏大的叙事构架打动读者,但两位作家都通过战争这一背景,揭示了战争创伤对身份认同与文化传承的影响。他们的作品展现了记忆不仅是个人的回忆,更是通过家庭、社区和文化的传承形成的一种社会建构。
治愈与创伤记忆。治愈不仅是个体的内在修复,更是一种文化传承的集体行为。战争带来的创伤既包括身体上的痛苦,也涵盖了深层的心理与文化创伤。这些创伤不仅影响个人的心理健康,更对家庭和社会的结构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创伤并不是痛苦的终点。治愈的过程通过记忆的重构与文化的传承得以实现,这成为个体与群体重塑身份和归属感的重要途径。
新加坡华裔作家林宝音(Catherine Lim)的《奴仆》(The Bondmaid)以细腻而深刻的笔触揭示了殖民时代新加坡的社会结构与性别关系。她通过对人物情感挣扎的细致描绘,展现出在战争与压迫下个体如何承受心理创伤并努力寻找治愈途径的过程。林宝音的叙述风格融合了抒情与现实主义,深入挖掘创伤记忆如何塑造个人的心理状态与家庭关系。在作品中,治愈不仅依赖于个体的心理修复,更依赖于对集体记忆的重建与文化传承的重视。通过人物之间的情感互动与社会关系的重新构建,林宝音的作品强调了治愈的社会维度,以及个人在集体、历史中的位置。
同样,新加坡裔华人女性作家柯丽娣(Lydia Kwa)的小说《缺席的地方》(This Place Called Absence)通过描写四位女性的生活,深刻探讨了记忆与历史的主题。柯丽娣的写作风格具有跨文化性,善于将传统与现代生活相结合,展现多层次的叙事结构。她通过对历史创伤的反思,揭示出这些创伤如何在华人社区记忆中延续,以及对后代文化认同的影响,探讨了文化传承的重要性。柯丽娣的作品不仅关注个体的内心斗争,更强调了集体记忆的重要性,并提出在面对历史创伤时,文化传承是治愈的关键途径。
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强调了文化记忆在治愈过程中的核心作用,显示出治愈不仅关乎个体的心理恢复,更是群体在历史创伤中重建认同的共同努力。通过对过去的反思与重新诠释,她们的叙述为个体提供了治愈的可能性,也为整个华人社群的文化传承与认同构建提供了新的视角。在这场治愈之旅中,文学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重要桥梁,不但使创伤得以释放,更促成了新的文化认同的形成,从而在历史的交汇中揭示出治愈与记忆的深刻内涵。
综上所述,太平洋战争在东南亚华人社区中留下的创伤不仅影响了个体的心理状态,也在更广泛的文化层面上引发了身份认同与家园记忆的重构。这一过程不仅是对痛苦的反思,更是一场关乎生存与希望的探索,创伤的记忆通过集体叙事得以延续,成为文化传承与重建的重要载体。这种重建不仅在个体层面寻求心理的复原,更在共同的文化记忆中找寻身份的归属与认同的再造。作家们发挥文学叙事的力量,赋予过去破碎的创伤经历以秩序,勾连了过去、现在与未来,挖掘选择性记忆的治愈功能,不仅为华人社区提供了反思与重塑的契机,也揭示了文化韧性在创伤经历中生发治愈力量的可能性。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东南亚华人英文作家离散书写与中国记忆研究”(20BWW021)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浙江音乐学院人文社科部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