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祎达:西夏对中国传统史学的继承发展

2024-11-0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中国社会科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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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启超曾言“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重视历史是中国乃至东亚儒家文化圈的突出特点。史官制度历代承继,记注修史未曾中断,历史典故深入人心。宋辽夏金时期,各政权在史学上“并驾齐驱”,各有特色,共同促进了中国史学的演进。由党项族建立,与宋辽金鼎立的西夏政权,因为存世史料稀少,有关史学的情况向来模糊不清。随着近代出土西夏文献的刊布,国内外一些学者认为其中的历史著作非常少,西夏人“对历史不感兴趣”。事实上,传世记载和出土文献相印证,正好能反映出中国史学文化在西夏的继承与发展。

  官方重视历史

  党项人与中原政权长期接触,汉人在其政权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党项统治者对汉文化有相当程度的了解,对历代史事和史学传统并不陌生。夏景宗元昊给宋朝上表,强调“臣祖宗本出帝胄,当东晋之末运,创后魏之初基。远祖思恭,当唐季率兵拯难,受封赐姓”,自命为北魏拓跋氏和唐代拓跋思恭的后裔。虽然未必为元昊亲笔,但其中涉及祖先认同这一重大历史问题,必然得到其统治阶层的认可。元昊在创制文字、提倡秃发等弘扬本族群文化的同时,也大力发展汉文化,翻译汉籍《孝经》《尔雅》《四言杂字》等,其中的《四言杂字》理应含有丰富的历史知识。

  继元昊之后的毅宗谅祚,不仅改行汉礼,而且上表称“慕中国衣冠”,并“求《九经》《唐史》《册府元龟》及宋正至朝贺仪”。虽然未能如愿得到《唐史》,但可见西夏统治者知晓官修史书在意识形态上的重大意义。西夏使臣曾对购买史书相当热心,而宋臣王尚恭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有东晋、元魏间事,不可示夷狄”,同样不许西夏人得到史书,只令使者买佛书。历史认同涉及西夏政权的合法性,因此史书成为宋夏双方高度重视的话题。两宋时期各政权书禁严厉,可从反面证实书籍交通的存在,其中必有西夏人所关心的史书。

  西夏后期的桓宗纯佑,在即位之初便下诏让大臣总结古今治乱兴衰的经验教训。番大学院教授曹道乐承担这一政治任务,从历代史事中分别辑录“学习奉师”“修身”“事亲”“为帝难”“从谏”“知人”“用人”“立政”等八类,编为《德行集》,作为夏桓宗施政的参考。由此可见,重视历史已成为西夏政治文化的组成部分。

  承续史官制度

  中国史官制度起源甚早,至唐代史馆修史之制走向成熟。两宋设史馆、起居院等,又因事设有实录院、国史院、玉牒所、会要所、日历所等机构,制度严密。辽代沿承唐代史馆机构,并设有记注官。金代在辽代的基础上,设立国史院、记注院、著作局。由于材料所限,西夏的记注修史制度十分模糊,仅能从零星史料中窥探。

  历官与史官自古多有联系。西夏设有掌管天文历法的卜算院(曾译为史院、卜史院),有太史令、卜算院头监等官职,西夏《官阶封号表》载卜算院有“观天、善算、显春、夏查、秋量、冬观”等。在西夏早期惠宗御制的《文海宝韵》《五音切韵》序言中,曾提及各种知识,其中有“吉凶季记”一项。让人联想到唐代历官“每季录所见灾祥,送门下、中书省,入《起居注》。岁终总录,封送史馆”之事。限于材料,不得其详。黑水城出土俄藏Инв 8085号文献是一份从崇宗到襄宗四朝的历书,其书耳标有子、亥年和“当年有重要事件发生”的年份,是使用者关心史事的直接例证。

  秘书监掌经籍图书,与修史密切相关。西夏秘书监设有承旨、少监等职,多为汉人担任,至少在颁布增修《天盛律令》(1150)时已存在。值得一提的是,西夏文秘书监一词,来源于汉文音译,应为效仿中原所设。

  夏仁宗时期大力推进儒学教育,尊孔子为文宣帝,汉文化得到长足发展,设馆修史水到渠成。天盛十五年(1163),“立翰林学士院,以焦景颜、王佥等为学士,俾修实录”。翰林学士院很可能替代了原本的汉大学院,除修史外,他们还执掌礼仪、出任使节等职务。见于史料的翰林学士还有杨敬彦、刘昭、李国安、王师信、余良、张公甫等人,从姓名来看均为汉人。西夏顺应唐后期以来翰林官员兼职修史的趋势,也为元代正式设立翰林国史院这个“史官一大变”做了铺垫。

  在元人文集中,还提及斡道冲一家“世掌夏国史”之事。该材料常与西夏设馆修实录相联系,不过考虑到斡氏为番姓且世袭的情况,应非翰林学士院这一修史系统。西夏可能存在和辽代“契—汉”、元代“蒙—汉”类似的双语记史制度。此外,出土文物中还疑似有“史官专印”。这些均是西夏承袭中国史官制度的体现。

  历史知识流行

  世人曾期待能在出土的大量西夏文献中发现西夏史书,从而改变西夏史料匮乏的境况。然而,出土文献以宗教文献为主,极少涉及西夏历史。出土所见西夏文中的典型史部文献,仅有西夏文《孙子兵法》所附《史记·孙子列传》和一些佛教史籍。汉文方面,虽有黑水城出土的《汉书》《新唐书》等史籍残页,但使用年代尚不能断定。此外曾被怀疑为历史著作的一些文献,如俄藏Инв7579号等,已被证实与史书无关。这种现象曾让人对西夏史书的情况感到悲观。

  然而,若跳出纪传体、编年体等史书体裁的限制,西夏实际上有非常丰富的历史著作。根据版心拟题的西夏文《十二国》,翻译自唐人《十二国史》,为春秋战国时期历史故事汇编而成,其体例近似《国语》《战国策》等先秦史书,是以记言为主的语类史书。西夏文《十二国》不仅让我们得以窥见这部唐代佚书的面貌,还可以通过西夏文、汉文对勘来增进我们对西夏文翻译的了解。类似的西夏文语类文献还有唐代《类林》《贞观政要》译本,曹道乐自行从史籍选译的《德行集》《新集慈孝传》,以及官修类书《圣立义海》中收录的大量历史典故。近数十年来,早期出土文献向我们展示出语类材料在古代史书中的重要性。在中古的敦煌吐鲁番文献中,孔衍《春秋后语》等语类史书也十分流行。语类史书在西夏的活跃,正与中国史书的接受情况一脉相承。它们不仅具备珍贵的校勘、辑佚价值,而且蕴含着西夏人对中国历史的认识,具有广阔的探索空间。

  西夏的语类史书不仅数量庞大,而且翻译准确,涉及时段之长、内容之广,非对中原史籍熟稔不能为之。译者的翻译风格方面,贴近党项口语,对西夏人不熟悉的名词,多采取变通方式,如将“三舍”径改为“九十里”。一些原文晦涩处,还有补充说明,力求明白易晓。学界评价西夏文译本《类林》有时甚至比汉文本“更细致、更合理、更准确”,并非过誉。此外,西夏蒙书如《君臣问对》《太宗择要》(据聂鸿音拟题)中,也多有历史人物的事迹。它们虽然并非纪传体、编年体等经典史书体裁,但有行文生动、故事性强的优点,且每则典故篇幅短小,便于阅读。读者既能迅速掌握历史知识,又能从中汲取修身行事的智慧,因此受到朝野的广泛欢迎。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历史典故并非来自党项历史,而是中原历代王朝,这无疑塑造了西夏人对中国历史的认同。党项人自己的历史人物,则多保留在诗歌、谚语等文学作品中。在西夏官方话语中,“尧天”“舜日”成为善政的代表。宫廷应制诗集还出现过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姜子牙、毛遂、张良、樊哙、杨震、魏征等众多历史名人,反映出中原历史传统对西夏历史知识的强势影响。

  总之,西夏有相当丰富的史学文化。西夏以翰林学士院修史,流行中原语类史书,均符合中国史学的发展趋势。近年来,学术界还发现西夏翻译有藏文史籍《冈波巴传》,体现了各民族史学之间的交流交融。尽管西夏的《实录》《国史》均已不存,但罗世昌等留下的西夏史料已为元代史官修史时所用。而且西夏史学的发达,也影响到其后裔多任元代史官,斡氏后人斡玉伦徒甚至位列元修《宋史》官员之首。西夏的史学遗产,早已汇入中国史学长河之中。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佛教方志研究与数据库建设(多卷本)”(20&ZD260)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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